离了鬼门,高大全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困惑。何君愁的话,他只明白了一半,但是另一半却不甚了了。对方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采用大开鬼门这般极端的方式来统一天下,而他说“懂得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用懂”则令高大全更添了疑惑。
难道引阴冥亡灵到人间来,并非如此简单?可亡灵杀人,总是不争的事实,天下之大,死在亡灵手里的人,太多太多!难道有什么事,是牺牲亿万万普通人也要去做的?
“天地如棋……”高大全反复念叨这四个字,天地如棋,那么这世间的所有人就都是棋子咯?这么说的话,是否意味着被牺牲的亿万万普通人,只是被对方吃掉的棋子罢了。
这般想着,他脑子里忽然爆炸了!
若何君愁真当引阴冥入侵是落子下棋,那么对手又是谁?!
什么样的对手,能让亿万万普通人的死亡变成了很普通的一次牺牲?
多大的棋局,才能让如此大的牺牲,显得微不足道?
何君愁呢,他是棋子,还是棋手?
那与何君愁对弈的阴冥之主,幽罗,他又在这天地棋局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天地如棋……
四个字,却让高大全想了很多很多,一路上浑浑噩噩的走,总是没能想明白这些问题,待稍微清醒些,抬头一看,却已经到了起缘寺。
起缘寺山门紧闭,因着方丈空性的战死,最近一段时间,整个起缘寺忽的从修行界的视野里消失了,紧闭的山门不再开启,每日的晨钟暮鼓虽然照例响着,却再也不回应其他门派的拜访。
他们,是封山自闭了!
“起缘寺在诸多门派里,最是神秘,前次听破金刚说,起缘寺信奉缘之一字,其门下诸弟子,出山后都是寻了各自认为的有大气运的人,或与之结伴,或为其从属,据说便是靠着一代代的积累,才能屹立数千年。”高大全想,虽然空性死了,但合欢门中,据说亦有起缘寺的人,想必这寺庙当能安稳。
想起来破金刚听见空性陨落时的悲号,高大全立在山下,遥遥对着山腰隐约的檐牙,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自己当日与大长老说过能带大妖王出山,空性、顾倾城、池损之、许慎之等人又是大长老组织起来去破坏鬼门的,说起来,他们的死,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刚作完揖,一阵风吹来,身前已是多了个人。
是一个大乘期的强者,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灵力波动,就那么立在高大全身前,注视着高大全。
高大全也看向他,此人面有戚色,眼神之中,倒是对高大全多有敌意。
“在下高大全,敢问阁下大名?”高大全主动打招呼,现在站在此处的,不过是分身,即便是何君愁那里他也敢去,更何况其他人?
“你是气意双修!炼体到了神通境界,炼灵到了元婴境界,倒也不错!但你害死了我师傅!”那人说话声音冷冷的。
高大全吃了一惊,对面这人衣着普通,面有风霜色,想必应该是长期在外游历,此番听到空性噩耗,这才回来的。
“原来是空性大师的弟子……你说的不错,空性大师的死,我确实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我请大家无论如何都要破坏鬼门,现在的情况,也不是这样……”高大全也有些自责。
何君愁的计谋很深,他将第十二个鬼门藏在之前的鬼门之中,不管众人去破坏哪一个鬼门,最终都会为打开第十二个鬼门做贡献,而何君愁便趁着众人虚弱,开始袭杀。空性的死,在他们参与破坏鬼门的时候,便定下了,从这个角度来看,高大全确实有一定的责任。
这是难以逃避的。
那人用鄙夷的眼光看向高大全:“我听说你去了鬼门,见了门主,原以为你是个有胆量的,却没想到,来的只是个分身!”
这话让高大全心头一跳,对方称何君愁为“门主”,岂不是说,他是合欢门的人?
“敢问阁下,是孤辰寡宿中的哪一位?”高大全拱手。
对方却摆摆手,说:“你走吧,这天地,并非只是你想的那样!你若真是英豪,当投入合欢门下。只有合欢门,才能拯救一切。”
说罢,与高大全错身而过,头也不回,往南方去了。
他走之后,高大全才闻到了一股鱼腥味,那是海的味道。
“寡宿!”
他知道对方是谁了。原来,起缘寺中,看好何君愁的人,已经成了何君愁手下最强大的助手了吗?!破金刚从没有说过这些,他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摇了摇头,继续北上,用了一天时间,来到了天音阁。
天音阁一片缟素,是为其阁主顾倾城的死而祭奠。
走到山门,高大全拱手,对门前的两名女弟子说:“在下魔门高大全,前来祭奠顾前辈。”
两名女弟子神色哀伤,其中一个俯下身,用毛笔在一个名册上写下了‘魔门高大全’五个字,另一个则领着高大全往内堂走。高大全路过名册时看见,一本名册,才翻到第一页,而且没有写多少名字。
一代阁主陨落,本事震动修行界的大事,可眼下,却没有几个人能顾得上这件事了!
修真界,从当日冲虚观清患大会开始,早已经是人心惶惶,各自为战了。
进了大堂,两侧各跪了一排身着丧服的弟子,有男有女,皆是身着麻衣,但依着亲疏远近的关系,分了五种不同样式。最前面的两个女子,二八年纪,身穿粗麻,断边处未有缉边,哭得最是悲切,见到高大全来,亦未停止。
有人给高大全送了香,高大全手执香,对着堂中的那具遗体认认真真的拜了三拜,轻声开口:
“晚辈踏入修行界后,经历甚少,顾前辈之风华,晚辈未得一见,乃是遗憾。前辈心系天下,为除魔而死,乃是求仁得仁,此中的精神,晚辈牢记在心。如今合欢门势大,高大全不能替前辈、空性大师、池掌门、许掌门报仇,本无颜来见,只是前辈大义,我若不来,心中不安。便当着前辈的面,亲口说一声感谢,多谢前辈挺身而出!前辈未完成的,晚辈当继续去完成!”
说着,伏在地上,对着顾倾城重重的磕了个头,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交给了旁边站立的卢采采。
“这是我平日里无事,想到的一些音韵之道,虽是班门弄斧,但修行一事,在于相互交流,取长补短,这本册子,便请天音阁收下,算是晚辈的一些心意。”
前年他于各派诛伐间救了聂屠,卢采采对他早有许多感念之情,当下接过了册子,道了声谢。
高大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这灵堂,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转身离开。
再往北,又到了北域雪山派。
高大全前去拜祭了许慎之,出来之后,却不知该何去何从了。南方的冲云剑派,在见何君愁之前,就已去过,冲云剑派已经封山,以大阵封锁了一切,他不得而入,只有作罢。这头拜祭了顾倾城和池损之,两大门派都是一派哀色,令他心情越发沉重。
站在草原上,四面八方皆是空旷,看似哪里都能去,但他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叹息一声,一路向西,又往巨人岭而去。好不容易到了巨人岭,找到了蛮西,蛮西说,无双等人确实来过,来的有大巫祝、无双、商凤麟、聂屠、一尘,他们本来是想要趁着大长老等六人袭击鬼门时动手,鬼门却发生了意外,天地间十二个鬼门似乎联系在了一起,彼此遥相呼应,他们尝试了一番,自觉力量无法击毁鬼门,便各自走了,不知去向了何处。
高大全一直未能联系上无双等人,但此时听到他们离开,心想只要不是何君愁出手,他们当是无碍,便应了蛮西的邀请,在巨人岭逗留了两三天。蛮西喜欢喝酒,成天拉着高大全喝酒。
“过几天,巨人岭就要封山啦,到时候我可出不来,你想进来,估计也没人理你!来来来!这次咱们得喝个痛快……可惜破金刚不在,他喝酒也厉害……”
高大全苦笑一声,说:“我这是灵力分身,喝酒都是浪费。”
蛮西大惊,道:“分身我也见过,但你这个实在是看不出来!”
高大全只得喝了口酒,那酒从喉咙里进去,他没有刻意去控制,便落在地上,湿了泥土。蛮西这才相信,啧啧称奇,说你的分身能以假乱真了。
呆了几天,眼见得巨人岭要封山,高大全与蛮西作别,又往南行,一路经过天魔教旧址,穿过了红叶城曾经的十里画舫,来到了锦官城,与郡守孟德见了面。
孟德老了许多,说此番锦官城已经是天子教的领地,大陈的人正在与天子教谈和,但结果恐怕不容乐观。孟宇在旁边侍立,瞧高大全的眼睛里,倒也复杂。他曾与高大全相见,那时高大全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没想到几年之后,对方已经成为了修行界了不起的大人物,连孟德这个郡守,说起来也是没有资格与他相向而坐的。
高大全和孟德喝酒,听他说了许多最近的事。天子教驱动九黎叛乱,一路北上,占据城池后倒是做了许多事,也收拢了被亡灵驱散的百姓,在他们占据的城池里,百姓和亡灵共存,而他们也散布消息,说天子教得天之庇佑,不惧亡灵,引来许多人的投靠。
“何君愁,到底想要做什么?”高大全听了,心头疑惑。鬼门大开,阴冥亡灵入侵,先是大肆清洗了一番,杀了无数人,现在又打起了这种旗号,难道仅仅是想要兵不血刃的占据天下?
天下何其大,一分为三,尚且有三个大帝国,若是统一,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治理?
“对了,郡守大人让我去查牛头山,我这些年,却一路奔波,没有将牛头山的事了结,现在想来,实在是惭愧。我听说牛头山确实是投靠了合欢门,现在很是风光?”
孟德轻轻摇头,笑骂道:“难为你还记得!哼哼,早有人说年轻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还不信,你却是让我等了好几年……唉,我也知道你忙,你的事,其实我大约也听说了一些,相比之下,牛头山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不必介怀。你能有心来看看我,说明你念旧情,鹤顶山那边,终究是你的师门,现在听说,他们连山门都弃了。你若有心,该帮一把手。现在可比不得从前,你们修行界的凶险,已经不是一己之力能够抵抗,该当是联手抗敌才对。”
他只听说高大全在银狼关自革门墙,却不知道,这些年来,高大全与鹤顶山的关系倒是越发紧密,是以相劝。高大全微微一笑,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他才放心。
离开锦官城,去牛头山走了一圈,本想着只诛杀首恶,却见牛头山禅院里,和尚们吃喝淫乐,将前来避难的人当成了奴隶,便抬手将整个寺庙屠了个干净,留下阵法护住那些难民。
最后来到鹤顶山,此地山门尚在,可已成荒山,他御风而行,偶能见到藏在山里避难的百姓,却没有理会,只一路到了小孤峰,来到了后山崖壁旁。
这里,曾经的罡风依旧凶猛,但于现在的他而言,却如清风般温柔。那个曾经的药浴池子早已干涸,高大全躺了进去,似乎回到了当年在这里炼体的时光,似乎过一会儿,莫离就会送吃的来,告诉他门派里又发生了什么趣事。
“唉……”他叹息一声,知道自己过于伤感了。
他站起身来,手抚摸着崖壁,粗粝的崖壁有些冰冷,他心想,是时候离开了。很多人都已经离开,我也当离开。
离开,是为了有朝一日,像英雄一般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