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宛琬养成了独自从寺庙后山沿着田园走上一段的习惯。春秋时节梯田总是整齐而美丽阡陌纵横直往下走可以去到齐云山。
这会因是冬日梯田中冷清无人。宛琬慢慢地走着风呼呼刮过她脸心很乱很燥仿佛夜海中飘浮的船家灯火忽明忽灭的叫人看不清方向。皇帝晏驾的噩耗刚刚传出京城酒肆街巷便流言四起人心汹涌。皇帝的梓宫连夜运抵紫禁城安奉于乾清宫后南书房中即传出全城戒严的命令。整个京城禁旅京旗全线出动步军统领隆科多下令京城九门尽数关闭诸王“非传令旨”不得进入紫禁城中京师气氛越加恐惧凝重。
在这个天子脚下古老的紫禁城里许多事都不用人刻意打听自然会如雾般笼罩过来。街头巷尾各种版本传言叫嚣纷呈。
或云:皇帝弥留时手书遗诏曰:朕十四皇子即缵承大统。不料当日却是四阿哥胤禛一人入畅春园侍疾其尽屏诸昆季不许入内时皇帝已昏迷有顷忽清醒见胤禛一人在侧询之知被卖乃大怒投枕击之不中胤禛即跪而请罪。未几逐宣言皇帝已死胤禛袭位……
或云:皇帝病笃之际胤禛已在畅春园内6续引进和尚三千多人了凡和尚领十八弟子预安于帷幕之后以备万一皇帝御榻两边更是重重布置
又或云:四阿哥亲送皇帝黄舆回乾清宫后其生母德妃惊闻将由她嫡亲大儿子继承大统不喜反难以置信道:“钦命吾子继承大统实非梦想所期。”这德妃想着老皇帝明明不是有意让她小儿子继承大统的如何一夜间就换了天
宛琬虽知康熙皇帝的驾崩必将打破朝中一直互相牵制的平衡局面只是未曾想到才几日整个京城立时就起了如此巨大的动荡。她满面忧色随拣了块石头坐下挥去脑中纷烦思绪望着四周那熟悉的一切。年复一年农人们在此播种、插秧、施肥、收成一成不变却又一如既往地满怀着对来年的希望生活便这样简单重复的循环着。而存于她心中惟一固执不变的只是那份情那份爱。自私也好贪心也罢这世间其他的人、事对她而言都并不重要。她只要路的尽头是他那么纵然等到天荒地老也是值得的不是吗?
她稍安下心来抬见阡陌尽头站着一个男子远远的只看得见他依稀身影似在向前张望晨雾染出淡淡沧桑满身寂聊他转过身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宛琬终于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猛站起了身无法抑制地冲口而出:是你?”
“真的是你!——胤祥!”宛琬有些忘乎所以的高兴冲上前去。
胤祥停在她面前二步处双目含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他那双眼睛却总象在渴望着什么永远也无法得到般那样的笑容便带着寂寞。
“你还是那么的喜欢田园山水吗?”他温和地说笑容依旧那凝望住她的视线几乎再也不能移动。
“是。”宛琬扬了扬眉毛笑道。
短短一字便钩起了胤祥淡淡的惆怅。她喜欢爬山曾经有过无数次他便站在山脚下用目光迎着她蹦蹦跳跳地跑向他。他陷入了往事中径自说:“你最喜欢从山坡上快急奔而下兴奋得手舞足蹈好像天地万物都在你的眼中旋转。”
宛琬微笑不语胤祥恍然回过神来原来一切都已是前尘旧事都已过去了再也不会回头了。
他忽地沉默了下来眸光扫过她面颊落在那道贯穿眉骨的疤痕上“就算抹了大内最好的膏药也要许多年才能褪去。”他努力使声音平缓而波澜不兴宛琬却听出了那平稳下的暗涌。
“生命本来就会失去许多许多东西也会得到许多我得到的远远过我所失去的。胤祥——现在我很幸福!”她微微不自在的偏。
半响“那就好。”他从来都是懂她的。
宛琬缓下神来方才细细地看他。她有多久没见着胤祥了十年?十一年?明明他比胤禛要小上八岁如何现今看着竟比他还要老些。那么多年的囚心生涯虽终于让他沉淀了下来变得沉稳而又持重可亦带走了他眼中曾经的豪情、热诚。
日头还未完全升起四周蒙着晨雾分外的凄凉。风肆无忌惮的扑来胤祥侧过身挡着风朝她吹过的方向突然间她就低低地哭了。
一双温暖的手掌一下子合拢来把她冰冷颤抖的手紧紧地握在掌中胤祥强制了半日的镇定跑得无影无踪内心的混乱、震动、挣扎、压抑、掩饰在这一刻全都消失当他的手握住宛琬时真诚回到了他们彼此心中这一刹那他们都了解了彼此均是无悔。
“宛琬你现在变得爱哭了”胤祥眼中有了阳光嘴角也有了温柔。“怪不得——四”他猛然醒悟松开了她的手片刻复轻轻用帕替她拭去眼泪。
“宛琬皇上让我来接你入宫。”胤祥静下心沉声道。
宛琬眼中惊喜一闪而过不无忧虑道:“这个时候入宫怕是不妥吧。”
胤祥无奈摇头。“我也不知道是对或是错可皇上一定要我把你安全地带入宫中。”
安全?难怪这几日她总觉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象是有人在跟着她原来是他派来守卫的。
胤祥似有些犹豫稍停片刻终说道:“你去了也好如今皇上千头万绪都难——每日还需举哀哭丧两次他滴粥不进又连着几个通宵没有歇息了——你的话他怕总是听的。”
“好那我去。”她立刻答应她做一切对他好的事。“——他总是以为自己是铁人。”
话是责怪却透着浓浓爱意胤祥身子不为她察觉的轻轻一颤转身率先离去。
天大亮了晨曦照射在梯田上纵横阡陌间全是淡淡金辉薄雾悄悄地溜走了。
紫禁城。
冬日的阳光偏南斜斜射着。
一骑枣红马领路在先随后跟着顶六人抬的蓝帘暖轿暖轿两侧各有四名挎刀随侍一行人走过开阔而深长的**广场在午门右阙门外下马石牌前停下。
紫禁城素为宫禁之地严禁骑马入内。明朝文武百官上朝从无赐紫禁城骑马者。直至康熙年间始准蒙、汉官员于紫禁城内骑马至东西华门旁和午门前的左阙门、右阙门外下马碑前。可但凡恩准者亦只许骑马不准乘轿。五凤楼中守值禁军拦下队列。值日官瞧见马上人是十三阿哥忙上前笑脸相迎。
胤祥下马照例递过牌子与那值日官略寒暄两句。
轿帘轻启宛琬步下轿来抬见午门广场两侧的朝房使通往紫禁城的道路显得狭长而森严。胤祥走过来道:“请了旨可以再乘轿进入。”说着便要去起了帘子。
宛琬却往前走了两步摇头道:“不用轿子了我们走吧。”
“皇上特旨允许了这紫禁城深长怕要走上大半个时辰何况又天寒地冻的路滑得很还是乘轿吧。”
宛琬微微一笑“可过了午门就算劳苦功高年迈体弱之臣亦需停轿步行何况是我。无妨的这些路我还走得到。”说罢她越过众人向前行去胤祥无法只得紧步跟上。
才踏进午门如火的红墙金灿的黄瓦湛蓝的天空紫禁城宛如一副色彩最辉煌绚丽的油画猛然撞入宛琬的眼帘中。角攢尖鎏金宝顶大殿金碧辉煌而又挟着股肃穆、庄严。心脏一窒宛琬只觉呼吸都急促了些。未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她不禁想起骆宾王的这句话来。胤禛哦胤禛他满腔抱负将可居此运筹闱幄指点江山那是怎样一种昂扬漏*点。宛琬兴奋而又惶恐眼前是数不清的宫墙数不清的殿门数不清的槛窗数不清的重檐吻兽就象迷宫般让她辨不清方向。
一行人走过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至乾清宫前宛琬瞧见墙前一溜摆放着八个镏金大缸盛满了水她这一路行来见各殿墙边都堆放着些大缸或镏金或铜或铁四个一组或八个一排的。
“十三爷为什么每殿墙前都摆着金缸?”宛琬好奇道。
“哦这些都是防着万一可用来扑火的。”胤祥随口道。
“既是用来扑火的那为什么不放在殿前或殿后近些的地方却偏偏放在这么远的墙角边呢?”这下宛琬更是觉着奇怪了乌溜溜的眼珠转个不停这些金缸若放在大殿前后救火时取水最近便为何却要舍近取远呢?
胤祥但笑不语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她今日所走过的午门正中御道是皇帝专属的即便是皇后也只能大婚时才走一次却在这热衷于宫墙前的水缸。临行前为着宛琬是否从午门御道入他曾劝过胤禛。
“皇上如今大局未稳朝野上下个个虎视眈眈何苦要授人以柄?”
胤禛无奈地叹息:“胤祥朕生平从不负人惟独对她亏欠甚多。可就算朕再等上个十七、八年那帮老朽亦是有话可说。”沉默片刻他一双剑眉紧紧朝眉心靠拢冷哼一声:“难道大清的天子喜欢一个人也要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吗?朕偏是不信这个邪!”
胤祥侧身见他负手而立仰望远天眉宇间一派帝王之气。
思及此胤祥溢出丝苦笑如今他也不知这两人的孩子气究竟是谁影响了谁。
“我知道了。八个金缸是八大金刚的意思而靠墙放是取其谐音‘刚强’是不是?”宛琬见胤祥轻轻颔笑了笑随即又道:“这两字和他倒般配。”胤祥听着也忍不住笑了。冰雪般寒冷的宫闱透出丝春的暖意。
众人西出乾清宫前月华门过东一长街绕过歇山琉璃门楼木照壁便见一东西横长的院落原已走至养心殿正殿。胤祥继续前行一众人走过二小门穿堂直通达后殿。后殿东西耳房同前殿东西配殿一样均无殿名一色黄琉璃瓦硬山顶。胤祥停在西稍间(佛堂静室)北接两间小房前屋子与前殿东西配殿后围房相连。
还未至养心殿前胤祥已着人前去通禀此刻却是养心殿的总管太监苏培盛亲迎了出来。只因宛琬初进宫胤禛担心其他人等侍侯不周全特意叮属苏培盛留心照顾。这苏培盛久居宫中各色人等见得多了见这位由皇上最为倚重的十三阿哥亲自奉陪而来的净月师傅一身缁衣衣袍素淡虽只见背影已是风姿夺人。
宛琬缓缓转过身子微笑颔示意。苏培盛心底暗暗一惊直叹可惜。她面上一道沟壑肌肉翻卷贯穿半边眉色间却全无异样反洋溢着一股灵动生气苏培盛见她神情宁静自若心底微微感佩又想起皇帝提及她时的神情当下越恭谨起来快步上前撩帘屋里扑面暖风。
因是冬日宫中本就烧了地龙取暖再加上苏公公早已得了皇上吩咐特意又让小太监们增烧了铜盆碳火这小屋里越加显出一片温暖祥和。
宛琬抬步跨进门里屋子收拾得素净整洁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四周摆设俱是她从前喜好之物。宛琬深吸口气推开窗去几株红梅盎然怒放将雪白的窗纸染上一抹艳色风吹来空气中挟着股
梅香氤氲着一种清冽的味道。
“皇上现在何处?”胤祥问过一旁苏培盛。
苏培盛面浮尴尬小步进前附耳轻言道:“皇上现在恐怕还在永和宫皇太后那呢。”
先皇驾崩梓宫护送至乾清宫后谁料嗣皇帝生母德太妃竟要以死相殉这无异于是给嗣皇帝当头一击嗣皇帝当即跪下再三拦阻情急中甚至不顾龙体贵重愿以死相随总免日后无颜面对天下臣民蒙受不孝恶名方才叫德太妃勉强放弃了殉葬。这场闹剧又使得宫中流言四起。
胤祥心下一震看向宛琬见她神色宁湛中带着几许期盼。
“——净月师傅要不谴人去回禀下皇上?”胤祥轻声问道喊她净月师傅总有些别扭。
“不”宛琬冲口阻止“待皇上稍闲些再说吧。”如此时局怎容得他为着私情再来分心。
胤祥心下明白摇头无奈道:“你呀你骨子里永远为着皇上想。”
宛琬微微笑:“哦胤祥如今你也是大忙人不用管我了。宫里的规矩我自会一一问过他们你放心好了。”
胤祥凝目相看见她强做笑容仍难掩忧色心一点点沉下。他们这家里原无兄弟真情偏他与皇上年虽差着八岁却习性相投兄弟二人虽多年往来寥寥但彼此间的情谊却极是深厚。胤祥一时心中波澜跌宕口中却只道:“好。”说罢折身离去。
宛琬略加梳洗才坐定早已有宫女摆上了一桌的膳食琳琅满目总有十多样。
苏培盛领着两位眉清目秀宫女候立一旁殷勤道:“万岁爷早早吩咐了净月师傅如有什么喜食的或还需要添加的尽管谴了人直接吩咐奴才一声便是。这两位宫女素来安分伶俐净月师傅使了如不顺心再行调换。”
宛琬听两名宫女名字——玉竹辛荑均出自药名想必是旧府邸中选出的人。“劳烦苏公公多费心了一切都好无需再添加什么了公公事务繁多还请回吧。”
苏培盛听她声音实有劝退之意便只留下两名宫女伺候进食率余等人恭身退下。
宛琬勉强用了点饭菜便打了一应人等俱都出去。她坐于桌前心里头空落落的取过案头书卷随意翻了翻又放下眺望远天。苏培盛对着胤祥说的话她虽未听清但也知一、二。宫里一位太后已是如此想想将来十四阿哥回来的时日宛琬心头蒙上了厚重的阴影。
一番思来想去心中倒越加烦乱她索性卷袖磨墨展纸。刻倾房中墨香弥漫宛琬拈起管精致羊毫小楷在淡梅衬底的香笺上慢慢习字心渐渐沉静下来搁下笔添了些墨才蓦然想起习字其实是胤禛的习惯面上不由浮出淡淡笑容。
已过丙夜三更天了早在一更时胤禛便遣人前来通传宛琬今夜怕是难以相见可她总抱着一丝念想苦守着这会是再也支持不住地入睡了。喜悦、紧张、担忧加上疲累令她熟睡得像个婴儿般沉。
淡淡月华梆声悠悠地传响于紫禁城中每一个不眠人的耳际四更天时的京城分外寒冷。胤禛挥手示意人等守侯在外轻手轻脚入屋走到榻边借着窗外的微微月光他凝视着床上熟睡的她。今夜她怕是累坏了不然室内熄了宫灯她是睡不塌实的嗯等下记得要通传下去她屋里的灯需彻夜不灭。这会他已累极了胤禛轻轻地在她身边和衣躺下在这寂寥深夜他轻轻拥住了宛琬够了只要有她在身边相依相伴那已足够。
天色未明窗外的夜露打湿了纱格有丝寒气不知从何处侵浸入来。宛琬睁开眼睛看见身边未盖被的胤禛缩成一团像个顽皮的孩子踢开了被褥。她微微转动胤禛已惊醒立刻紧紧拥住她。
“宛琬宛琬宛琬”胤禛声声地叫迷迷糊糊地将她的脸塞进自己的胸膛。
“我要你。”胤禛低下头吻着她额前细细碎喃喃低语。
他真是疯狂宛琬溢出笑涡“不胤禛要休息等一下下才行。”她轻柔哄着。
“我休息够了”他呢喃着含混不清。
她轻拍他背一下下他又沉沉睡去。他实在是太疲倦了一下放松睡了便醒不过来。
宛琬不安又怜惜康熙皇帝驾崩丧、举哀、入敛、引、小殓、大殓、上谥号、立室奉祀定庙号等等没完没了的办丧事宜他件件需亲力亲为每日还有千篇一律而又永无休止的繁文缛节要当个好皇帝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他这过的算是甚么日子?那些人又究竟在怎样地为难着折磨着他?
宛琬的手臂被他压在身下大气也不敢再透惟恐再一次惊醒了他。
她没法转动看不清他的脸也不必看他的模样已早在她心底深深刻着。
宛琬静静地听着他呼吸均匀熟睡得全无牵挂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在他身边。渐渐地身体已觉麻痹她坚持忍着虽难受却甜蜜。胤禛就在她身边让她快乐又满足即便是只能陪着熟睡的他也好。只是有点懊悔自己竟睡着了不知他几时回来不知他现在又操劳成什么模样唉原来即使离他那样近要看看他还是这样的难。
那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吧宛琬挣扎着放弃了想看看他的念头。
时光滴滴流逝宛琬眼珠紧紧盯住钟摆直到快五更她不忍心却又不能不叫:“胤禛胤禛要起身了。”
他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愣愣地没认出她是谁般便又闭上。
宛琬瞧清他一身憔悴疲倦一阵心酸就让他再睡一会吧。
宛琬小心地抽出手下榻绞了块湿帕子铺在他脸上。
“胤禛一定要起身了胤禛。”她轻轻地推醒他。
胤禛睁开眼看清了是她一下明白过来猛然起身拉住她肩膀细细打量。“琬我知道太委屈你了可我想见你想得心都痛想得疯。你就待在这儿等着我。”
“嗯。”她笑着点头轻轻吻上他微微红的眼睛。“我总是等着你的会一直等。”
他深深地吻她再吻她拥抱得那样紧好象要把她揉碎渗入他身体里。“我会补偿的琬总有一天。”门外传来轻咳声不能再留恋胤禛旋即起身阔步走出室外一群已急得团团直转的内官们长吁口气紧步尾随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