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亲王府中遍植了枫槭诸木秋浓天青一丛丛一簇簇如炬如烛燃烧开来。微凉的晨蔼中一股幽幽清香如云浮动宛琬不知不觉随着那缕幽香穿过长廊过了月洞门那股香气从四面八方浸来直浸透人的五脏六腑便似饮了桂花佳酿一般闻香而醉。她抬眼望去原来已走至佛堂想是秋高气爽匠人将一盆盆木樨都搬了出来葳蕤绿叶下浅月色的珠粒小花密密拥簇静吐幽香。
“锵!”一声清脆的玉碎声在这清晨分外响亮宛琬不由循声而去佛堂中跑出一人低头撞上了宛琬他抬头才现眼前的人竟是宛琬弘时呆了呆慌张叫了声便掉头就跑弄得宛琬一头雾水宛琬反手拽住弘时衣衫“回来”宛琬仔细端详他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若有所思道:“弘时你是不是闯什么祸了?”
“没有没有。”弘时气喘连连慌忙地摆摆手。
“这里的人呢?”宛琬问道。
“我不知道宛琬我尿急你就放了我吧。”弘时急于要挣脱开宛琬。
宛琬看着弘时知道他在撒谎她每想起他额娘之事总觉有份愧疚她突然调转话锋:“弘时你长大后想不想和你阿玛一样?”
弘时一时有些纳闷随即毫不犹豫地颔道:“当然想。”
“那好你告诉我刚才我听见的响声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你阿玛最讨厌撒谎欺骗他的人了就算是不当心做错了什么也要勇敢承认才对。自己做错事还想一跑了之让别人来承担后果你阿玛最瞧不起这样的胆小鬼。”宛琬紧盯着他如有所指道。
“我不是胆小鬼!”弘时涨红了小脸蛋愤然道随即狼狈地别过脸仍不松口。
俩人就这般僵持着。
终于弘时转过头来鼓足勇气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和他们躲猫猫不知怎么就跑来了这里把那尊玉观音给撞了。”
宛琬闻言欣慰地颔“是正中那尊羊脂白玉的吗?”她比了下大小见弘时连连点头伸手敲他毛栗“你呀可真是会撞。弘时自己做错事一定要勇敢承认然后我们再一起动动脑筋想想怎样才能让阿玛不那么生气呢。”她慧黠的明眸悄悄闪动思绪飞转俯下身于弘时低头耳语。
弘时眨了眨眼道:“这么说有用吗?”
“一定行。”
弘时想了想信服地点点头。
宛琬见已有婢女寻了过来便道:“我有事要出府你快跟她们回去吧。”
十三阿哥贝勒府。
才十月初的天竟飘起了雪不大会倒又停了天空朗朗放晴蓝得透亮越澄清。
胤祥手执酒壶醉卧石上恨不能下场漫天大雪直把他没了才好。
挽弓射雕千里追风这些昔日豪情日后怕只能在梦里出现了他睁开眼所见的不过是这方寸之间。胤祥望着头顶那方瓦蓝的天长饮口酒跌跌撞撞起身。醉眼朦胧望去这府邸恍惚得似也能大些园里的花开了谢谢了来年再开可他呢?他还能有那一天吗?是啊皇阿玛最终还是开释了他可这和圈禁又有何两样?他还能去到人前吗?他尴尬羞愧得恨不能立时死去!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胤祥仰长饮。
宛琬寻到后园正见着胤祥呆呆的立着右腿曲佝他眉目俊朗如昔只是眼里再无光彩充斥着心灰意冷的绝望。究竟是什么力量短短数日竟摧他至此?这一刻她看见的不过是个年轻的老人罢了。
宛琬奔上前去一把夺过他手中酒壶。胤祥一个不防脚下一跄。“大胆奴才谁让你们到园子来的难道在这贝子府里我的话都做不得数了吗?”胤祥被人一碰火冒三丈。
“爷的话到哪都做得数是奴婢卤莽了。”宛琬见他这样又伤心又恼火恨不能一拳打醒他。
胤祥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脑子“嗡”地一响嘴唇微颤脸色徒僵。“宛琬四哥说你大好了我原该早些来看你的可我——你看我现在都是个废人了。宛琬你把酒还给我。”胤祥无措的别过头去踉跄几步想去夺过酒壶。
“喝喝喝我看你不是腿废了是这里残了!”宛琬听得秀眉紧皱两颊抽*动大有风暴凝聚之势。
俩人推拉搡抢间胤祥那日夜不离身的折子飘落在地他身形一怔死死地盯着它其实他还用它来提醒吗?那上面的字字句句早已深刻入心。
宛琬拣起折子见上面朱批清清楚楚写着:“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尔等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不可不防。”这是胤祉、胤祥、胤禵三人一同上的请安折子。
“你都看清楚了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咱大清自圣皇祖父起便是以‘忠、孝’治天下的可我却是那不忠不孝之人你知道吗那时我有多羞愧难当我还有什么颜面活着?真不如立时死了算了!”胤祥脑门青筋紧绷扭曲的面孔渗透了寒意。
“胡说!你皇阿玛不是也说过太子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虐众暴戾**可到底他还是原谅了他。还有你大哥被指素行不端气质暴戾他还对你二哥做出了下蛊这种惊骇的事。就连人人说好的八阿哥你皇阿玛也说他是自幼性奸心妄说你八嫂嫉妒行恶可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怎么到你就不行了呢?你若真如你皇阿玛所说那你又有什么可矫情的他不过是说出了真相而已。如若不是就更不能如此自暴自弃你是八旗子弟流着爱新觉罗的血液你拿着你皇阿玛这样的折子还有何脸面去地下见他们?那时就真的有那么可怕吗?那么过不去了吗?”
“宛琬我自十三岁第一次跟随皇阿玛去盛京谒陵后这十余年间皇阿玛南巡、北狩、西幸、谒陵几乎每一次都让我同行。可现在皇阿玛怕是再也不会相信我了那夜在皇阿玛帐殿外我真的看见二哥他扒开营帐我只告诉了大哥……”宛琬看见胤祥的指节刹那握得白眼中尽是屈辱绝望。
宛琬心底一抽两行清泪顺着眼角不自觉地滑下。“可我相信我相信你看见了弘昌他们也一定相信他们的阿玛决不会是个撒谎诬陷他二哥的人!胤祥自古屈原遭逐失却抱负;孔丘遇厄失却自由;左丘失明失却光明;司马宫刑失却人格而你这又算得上是什么耻辱?他是皇上可他更是你的阿玛给自己的阿玛说了又算什么真正的耻辱呢?叛国叛家是耻违背放弃自己是耻!人碰到难言之辱就一死了之看来痛快实则与蝼蚁何异?死不过是一时的勇气罢了而选择活着活着证明你自己却需要用你余下一世的勇气可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证明你自己只有活着才能亲手洗刷这样的耻辱!我要你活着为那些爱你关心你的人活着我要你顶天立地象个真正的巴图鲁那样活着!”
战栗的痛楚如一支箭瞬间贯穿他的心脏胤祥蓦然回头灿灿然的阳光迎面射来晃疼了他的眼。一片枯叶晃晃悠悠飘落在他身上他捏起那片落叶神情那样落泊。宛琬捉住他那只手摊开他的掌心向着阳光伸去含笑道:“为什么要看着枯叶悲伤阳光不就在你伸出手就可以触摸的地方。”
胤祥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宛琬脸上纵然他们曾经欺骗过她利用过她可她却依旧不离不弃她那种不自知的娇艳容华竟慑人心魄。他还记得初相见这盈盈巴掌大的小脸清丽无双那些曾经一度遗失他以为再拾不回来的记忆直到此刻又见到这张脸时他才醒悟那些记忆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青梅竹马嬉闹无间群山溪涧并肩驰骋他都有些醉了但那不是因为酒。风吹过他眼帘吹乱了他的他怎么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不知在梦里呼唤了多少遍的身影那铭刻在他心里的影子。
胤祥就这样怔怔地仿被催眠一般由她牵着走至凉亭。
宛琬捏起枚让人备那的野菊花干“在它盎然盛放时忽被人从枝头摘下烘干了它每一滴水分仿佛它的生命就此枯萎结束了”宛琬将野菊花干放入茶盅取过茶壶斟了满满一杯。“可一旦将它冲入沸水你看那朵朵干菊在滚烫的水中舒展嫩蕊上下浮沉那般肆意盎然那样从容蔓延早已死去枯干的花又在水中复活怒放竟还胜于生时仿佛它生命的第二次绽放。”她捧起那盅菊花茶送至胤祥手边。
胤祥举起轻呷一口心如电转只觉得一股感动之情从心底汩汩而出终沉声道:“宛琬你知不知道也许我不象你想的那样?”他眼圈泛着氤氲热雾。
“有人说人的**是无穷尽的其实会这么说的人并不知道他真正的**到底是什么。人一辈子总会有过许多想要的东西有些等得到了才知道他并不真的需要而有些要失去了才明白那是他生活中根本不能缺少的。宫廷的权谋斗争犹如头被圈养的猛兽在这个世上从来就没人能够把握住它的走向和脾气。当一个人想驱使它的那一刹那他自己就已沦为另外一场阴谋的猎物了。”宛琬缓缓道来。
“胤祥其实我都明白那日你问我:‘如果有一件事你明知道这么做不对可它对你却很重要不去试一试你就寝食难安。’你问我该怎么办?那时我说:‘如果做了而以后你又后悔了那时又该怎么办呢?’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如果不试一下就寝食难安那就去试。可如果试了结局并不如人意我们也要学会愿赌服输!”她毅然道。
胤祥长睫一颤“愿赌服输。”他情不自禁喃喃重复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竟让自己不如四哥那样了解她了?她早已不是从前的宛琬她早已不是个懵懂的孩子。一阵风吹起她额前散胤祥伸出手将那缕秀掠与耳后他是那般的爱她就如许多年前一样从不曾改变。可那爱就如掠过手心的一道风无所踪迹就如天边高悬的那轮月遥不可及。有些事他越想忘记就会记得越牢。他现在才明白当他永远无法得到他想要的那一切时他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再试图忘记而应将它深深地深深地藏在心底。
她的唇嫣然如霜红风挟来她清雅如莲的芬芳可她眼眸里满溢的仅仅是对亲人好友的牵忧。这一瞬间俩人近在咫尺却恍惚隔着一生的距离他知道她此生已永不能再属于他愿赌服输!他要她陪着他的四哥站在紫禁城的最高处君临这天下!他深深地看着她终于长叹一声“好了宛琬都过去了。”他再呷一口那茶如潺潺的小溪般的安谧和满足慢慢沁入心肺。
雍亲王府。
胤禛一身青袍眺目远望他一下朝急往回赶至了书斋硬忍着处理完要事才让人去唤宛琬。这才知她午时就去了十三弟那现已尽申时竟还未回哼就有那么多好说的。他心中烦躁不知不觉嗅着木樨花香信步走至佛堂闻着馥郁芳香深深一吸目中神色却是越清冷。胤禛转身见弘时坐蒲团上不由奇道:“弘时你怎么跑这来玩了?”
弘时赶紧起身恭敬请安后认真道:“我在参禅阿玛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永远不死长生不老的人呢?”
胤禛听了一笑“傻孩子一切都是无常的这世上怎会有能长生不老永远不死的人呢。不论是炼金石丹药或静心修养都只不过仅能延年益寿罢了还没有听说过谁能因此得道成仙的。”
“人如果不能长生不老永远不死那东西是不是可以永存不亡呢?如果我很喜欢一样东西可不可以永久的拥有它呢?”弘时迷惑道。
“弘时只怕这也不能啊”胤禛不无遗憾道:“一切无常当然也包括物东西总会坏的。因缘聚了就有因缘散了就坏。圣人说:‘世间为我所用非我所有。’也就是说世间任何的东西只是暂时借你用的没有永远的东西。如果没了心爱之物那是你们缘分散了不可强求也不用悲伤。”
弘时俯身从蒲团下取出一锦盒递于胤禛讷讷道:“阿玛我今天做错事了。”
胤禛打开锦盒他静静凝望片刻心慢慢宁静下来弘时这些话怕都是宛琬教的吧这世上只有她才会想出这些鬼花样来他不觉嘴角上扬溢出丝笑意。“弘时去你额娘那吧。”
弘时恭身应诺转弯一溜烟跑远了。
胤禛至蒲团前闭目而坐。
宛琬远远瞧见那团青灰身影不停歇的奔了过来夕阳投过窗棂映进佛堂将他的眉眼长染成金色那么清晰那么温暖她望着他清癯的脸容刚还酸痛难忍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唇角噙上笑意。
胤禛像是感应到了宛琬的视线他转回头来向她望去。木樨丛中她一身杏黄衫裙俏生生立着乌黑的随意地挽了个辫黠慧的眼中尽是闪亮亮的笑意。他心中欢喜却口吻酸酸道:“你可高兴了这么多人都劝不好十三弟偏你去了他就听了你还没回府呢他就让人把那些酒全收了。”
宛琬抿唇一笑她的胤禛是吃醋了吧。她走过去依他怀中。他的胸膛温暖而稳实她的手指和他的缠在了一起尽管胤禛说不出口那些动听的甜言蜜语他的脸上也不轻易露出让人心动的笑容他有时还让人觉得有一点点害怕有一点点压力可是她喜欢和这个山一般伟岸的男人在一起。她忽地俯在他耳边柔声道:“胤禛我从来就不信佛到现在还是不信因为这世上我只信你。”
胤禛拥着宛琬将她纤手放置在自己掌心轻轻的合拢紧紧握住仿佛要相拥一生一世般。
墙外忽传来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声只听一人道:“你怎么跑这躲懒来了!不过是让摘两枝木犀你倒象是来种不成。”
另一人回道:“好姐姐我不过是想着姐姐往日最爱吃桂花糕便想仔细挑些好的可留做蒸糕。”
先前那人斥道:“你少在我面前打马虎快回去吧都要传膳了晚了又该挨训。”
“怎么今日爷要过来吗?”
“哪能阿爷那心是叫狐狸精给勾去了怕是难来噢。”俩人说话声渐轻走至远去。
宛琬见胤禛铁青的脸庞如罩寒霜赶紧伸手按捺住他戏谑道:“狐狸精难道不好吗?美若天仙又妩媚动人它善解人意至情至性善良聪慧嗯我喜欢做狐狸精。”宛琬勾指轻叩他胸口娇戏道:“公子漫漫长夜独自一人孤单何不开启心门让奴家来红袖添香?”
胤禛似笑非笑戏腔回道:“怪不得小生这两日失魂落魄原来那颗心是叫你这小狐狸精给骗走了。”
宛琬哈哈大笑“你从前怎么想着让园里戏班排那两出武戏让人家看闹心死了。”
胤禛闻言恍然大悟地拖她起身向外走去。“你不提戏我差点给忘了今日我原要带你去个地方的你这糊涂虫怎么又把自己生日给忘了。”
宛琬拉住胤禛袖子忙不迭道:“你不会是又要让我听戏吧?”
胤禛一扯嘴角“瞧你急的今日不听戏不过以后你要慢慢习惯并喜欢上听戏。”
“为什么呀?”宛琬听得一头雾水。
胤禛转过身霸道的说:“因为我喜欢以后我要你陪我听。”
圆明园。
微风缱绻惬意地吹拂着月光下涌动的湖水如块巨大清澈的墨玉。
宛琬拣起湖边一枚卵石指若兰花轻轻一弹那片薄石便“咻”地贴着湖水飞了出去连泛起七个涟漪她转身挑战似地一挑眉。
胤禛淡笑不语俯身随拣起枚鹅卵石轻轻向天抬起了手仿佛有颗流星自他袖中飞出。黑暗夜空刹那绽放出一片银花映着沿湖遍地耸立的树火红的枫树、嫣红的橡树、金黄的落松、米黄的白桦重重叠叠浓淡纷呈。
宛琬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片如幻如梦的璀璨像风般飘逸、释然;如火般漏*点、酣畅;似水样轻柔、舒适。她眼眶有些润润的胤禛轻拥她入怀呢喃道:“年年同我共赏烟花好不好?”
宛琬心潮澎湃眼波逐流转身缓缓迎上他专注的神色面上渐渐染红灿若朝霞轻柔道:“杰丹姆。”
胤禛眼露询问。
她轻轻道:“它的意思是:‘今夜让我们跳舞吧。’”宛琬随即吹起了口哨星空下飘荡起月亮河悠扬的旋律她将胤禛的双手搁置她腰间打着响指缓缓晃悠着身子。
月色撩人火树银光倾泻大地风随着歌声在夜空中任意遨游滑过俩人摇摆的身影带着流星的光芒拂过山水融化了尘世的情感他如夜深沉她似星灿烂。
备注:杰丹姆(Jet‘aime)——法语: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