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贝勒府朱漆大门敞开门前两尊狮像须皆张栩栩如生黄昏的光照得两只狮头吊环黄澄澄地着威。
胤禛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将宛琬抱上早已候在门口的翠幄软轿四名大汉抬着轿子一路不停疾步稳稳地径直往里抬去。
十三阿哥早已快马加鞭让人将额椅殿(太医殿)一溜十来间房打扫停当额椅殿外太医们及捧着药匣家什的十几位王府小厮纷站两边。
众人脚下一路不停穿花拂柳来到额椅殿前。
夕阳如血探过墙头射在入门迎面巨型荷花青玉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射出一片清冷的玉光。殿前的三尊白檀木雕佛像慈眉善目笑看芸芸众生。
胤禛命轿夫们停轿走开亲身抱出宛琬已有太医赶紧上前。
胤禛挥手免去他们拱手揖拜。太医见那女子胸前箭弩穿膛而过面如死灰心下骇然三指切关面色徒变。
胤禛目不转睛盯着太医神色见他脸色一变心底顿寒咬牙抱起宛琬奔入内室太医们随后疾步入内。
胤禛放下宛琬向后退去由太医们一涌而上忙忙碌碌施救。胤禛只见空隙间榻上垂下的一只手泛着死青颜色他心口一滞嗓子眼里竟有了些腥气退出房前他只对太医们说了一句话“一定要把她救活。”语气坚决无庸置疑违令者死。
深夜胤禛立于窗前凝望额椅殿的方向那里依旧灯火通明。他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生离死别近在咫尺才知道阴阳相隔的距离他也一样无能为力。人生一世争权夺利阴谋算计不过须臾之间转瞬即逝。
李青侍立身后已过四更四爷依旧静静立在窗前衣袂轻飞仿若这天地万物俱已不在只留四爷一人青衣寂寞独自伫立。
月华浅去天空微微露白日出之处隐约一抹橘红。
太医伸袖拭去额间冷汗回禀胤禛已将箭弩取出止住了血解了毒格格性命应可保住。他见胤禛一身憔悴疲倦眉心深深褶皱舒展开来微微犹豫:“只是——”
胤禛闻言褪去喜色“只是什么?说。”他语气平淡异常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势。
“只是那箭弩上也被人涂抹了毒药两毒齐虽都解了可因两毒相混在体内停滞过久只怕格格以后很难受妊。”太医咽了口口水讷讷道。
胤禛的脸微微一僵身子微颤伸手扶住冰凉石栏袖袍在晨风里轻轻飘扬。
许久他踏上石阶。
室内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开房门只觉一股灼炙之气扑面而来。正中搁着张矮榻青莲色纱帐层层挽起众人觑着胤禛面色俱都不敢开口室内一时死寂。
矮榻上宛琬血污狼藉面色灰败得不见一丝血色冷凝得如同蜡人。
胤禛取过温热棉巾绞干了挥手让人退下。他坐置榻沿手指摩挲撩开宛琬额前纠结的乱慢慢地轻柔地擦拭着。
康熙四十八年腊月。
如席大雪漫天飞舞扬扬洒洒直落了一天一夜似乎定要将天地变了颜色才算淋漓酣畅。终于雪停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空气清冷街上三三两两调皮嬉闹的孩子不时传来几下稀疏的鞭炮声。
四贝勒府各处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从大门、仪门、前殿、配殿、福阁、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直到正殿阶下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宛如两条金龙一般。府里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日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额椅殿四周重重侍卫把守无论何人无牌欲入皆回王爷有令宛格格需要静养概不见客。
殿内四处鎏金珐琅大火盆中加入了百合香闻之清爽。
胤禛见太医正与药童合力扶着宛琬灌入参汤他招手示意半夏出来。
“她昨夜里睡得可安稳?共了几身汗?日里醒转时间可久?有无进食?”胤禛不厌其烦一一问道。
“回爷格格昨夜里睡得还是不安稳常常惊醒浑身抽搐一日总要换过四、五身。日里醒转时间倒越加久了。只喝了点参吊三七汤。”半夏眼圈泛红爷每回来都要问这几句要她们轻手轻脚生怕吵到格格似。可任出再大的动静格格都无反应她就算醒着也只是静静坐那呆视若无物充耳不闻象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无人能入。
太医上前请安据实回禀:“格格身骨赢弱虽无性命之忧但因伤口太深如要完全痊愈至少还需等上一年时间就算用宫里最好的莹玉生肌膏留下铜钱大的疤痕也是再所难免。另外她心结难解气血内淤要完全恢复神智——”太医停下沉吟不语。
“你的意思是她就一辈子这样醒不过来了?”胤禛嘴唇微颤沙哑问出。
“也不尽然世间多有出乎意料之事医理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能否醒转还看天数。”太医含糊回道。
胤禛将手中锦盒递于太医让其退下锦盒内都是长白山上的百年老参。
“你去回福晋今年腊八粥只需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去皮枣泥合水熬煮荤汁一律不放再让暖房将熏花选些清香怡人的搬过来。”胤禛低声吩咐半夏他记得宛琬最爱喝甜甜糯糯的腊八粥了。
宛琬双眉紧锁牙齿“咯咯”做响蜷成一团缩在被中瑟瑟抖。胤禛将手指放置宛琬唇边让她咬住另一手轻轻抚拍他手指透过宛琬的衣衫仍能触到伤口凹凸不平。
宛琬咬着手指渐渐安静下来胤禛俯凝视“宛琬已经过年了一年到头你最喜欢春节说可以贴有趣的春联可以放炮竹看舞狮都这么大了还会和孩子们一起闹着讨压岁钱。宛琬你将脚踢踢看我在你床头堆满了铜钱你喜不喜欢?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你要醒着一定高兴得和十三在园子里打雪仗了。宛琬我说个有意思的春联给你听?有户人家主人是阉猪的既不识字也不会写请人代笔写副春联。别人就给他提‘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不好笑吗?宛琬我原不会说笑话这世上除了你也不会有旁人说给我听逗我笑他们是都怕我吗?可宛琬你要什么时候才会再说给我听呢?”他话语停滞仿佛自己心头被蛀了个孔般难受。原来这世间有件东西看不见触不着任他再精明狡猾亦无法捕捉。它一点一滴不知不觉得渗透了每个角落当他恍然惊觉时它已汇聚成汪洋大海!
胤祥躇在门外静静倾听他记得幼时他与四哥趋侍庭闱晨夕聚处。待他稍长四哥教他算学俩人日夜讨论面红耳赤争辩不休。每逢塞外扈从兄弟俩又总是‘形形相依’。人人都称四哥冷面只有他知道四哥的真性情爱就爱得不顾一切恨就恨得咬牙切齿只是四哥对人对己都甚苛严。胤祥轻轻叹息几尽无声。
“十三弟你来了宛琬又睡着了。”胤禛身子微侧不经意的抽出手指不禁苦笑宛琬醒着也于睡着一样。
“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四哥我找了个洋大夫据说以前看过这病等宛琬伤势再好点让他也给瞧瞧。”胤祥轻声道。
冬去春来康熙四十八年三月。
“宛琬我是胤禛。”胤禛将宛琬依在怀中握着她的手掌一字一句说每回他总要对着宛琬念上一遍他私心里想着宛琬真明白过来第一个叫出的名字能是自己。
“皇阿玛复立二哥为太子了。细想想二哥自出生皇阿玛就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他识字读书十七年正是三藩之乱形势那样逼人二哥得了天花皇阿玛对他百般护理关照连续十二日都未批答奏章。皇阿玛疼二哥之心原与他人不同。宛琬你虽从没见过皇阿玛倒比我们谁都明白他的心。日里皇阿玛夸我深知大义多次保奏二哥说就是要像这样的心地和行事才是能做大事的人。皇阿玛哪知道真正懂他的人其实是你。”
一阵沉默胤禛突觉得握在掌中的纤手似乎微动了一下。他侧过宛琬身子紧盯着她脸瞧果见她睫毛微扇乌黑的眼眸缓缓转动似望着他面庞。胤禛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心中一沉宛琬不为所动眼神一片空白他只觉一颗跃起的心又重坠冰窖身子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春去夏至康熙四十八年七月。
“宛琬我是胤禛。”胤禛端视着宛琬呆呆坐于榻上心中酸楚半年多了宛琬胸前的伤口渐渐愈合神思却一点不见好转她依旧孤单地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从前她是那样爱喧闹的人。
“宛琬天大热了一年之中我最讨厌夏至。但皇阿玛说一个有毅力有教养的皇子在大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即使门窗紧闭也要衣装整齐不脱冠帽正襟危坐既不能摇扇更不能挽袖可真要把人闷死。宛琬小时候皇阿玛很严厉每日寅时天未亮所有阿哥即起来排列上殿一一背诵经书然后是满文、蒙文、汉书、射箭、书法、书画、音乐、几何、天文、火器无一不学直至日暮时分。有时天太热教《礼记》的先生还昏了过去。那时我总羡慕三哥回回都是皇阿玛亲自为他讲解几何学。”想起小时胤禛脸庞挂上一丝笑意俯身一弹怀中宛琬俏鼻“你这么不听话调皮幸亏不长在宫里不然十个手掌也不够打。”
胤禛小心撸开宛琬的纤纤小手已寻不见当日戒尺抽打的一丝痕迹他捏着她的手掌在他脸庞轻轻摩挲好似她温柔的抚摩着他。
夏去秋至康熙四十八年十月
“宛琬我是胤禛。”胤禛眼底含笑难掩兴奋他找了一方印泥从袖拢中取出枚双狮钮寿山芙蓉石印章沾了沾印泥牵过宛琬的手背敲了下去笑着将手伸至她眼前:“你看‘御赐朗吟阁宝’。这是皇阿玛赐我的他赐了我座园子叫‘圆明园’。这印章上写的‘朗吟阁’皇阿玛说是给我的书房。宛琬你高兴吗?我和三哥五弟都被封为亲王了。以后到了夏日咱们就去园子里住咱家园子门口就是对石麒麟进去里边有牡丹台、梧桐院、杏花馆、桃花坞、耕织轩、梅花岭许多好地方你喜欢哪就住哪。哦不你还是住在双鹤斋旁吧因为我的朗吟阁在那你就住我旁边咱们一起泛舟吟诗唱曲”胤禛眉飞色舞的说着他猛见宛琬眼光呆滞恍若未闻宛若全无生气的木偶般痛上心来这就是宛琬说的快乐或悲伤都无人会与他分享吗?
胤禛沉沉地吸了口气蹲至与她平齐的位置苦涩道:“宛琬都已经一年了你醒过来好不好?你知道吗?那天还有支箭射向了胤禩画薇替他挡了她死了。我四下追查到现在都不知那日到底是谁要杀了我们两个。这府里那外面处处都有双眼睛在窥觑着你。二哥废黜后大哥他痴心妄想以为终可‘立长’竟怂恿皇阿玛杀掉二哥皇阿玛震怒。三哥趁机向皇阿玛揭是大哥派喇嘛用巫术镇魇了二哥才致使二哥精神失常他又说‘帐殿夜警’事件只怕大哥和十三弟所言是为一己私欲。皇阿玛现还圈禁着大哥对十三弟也心生厌恶。九弟、十四弟们让朝臣齐齐举荐八弟却招致皇阿玛反感怒斥八弟是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八弟们又反咬出三哥早知镇魇之事!这是怎样一群疯狂的人!无时无刻不想着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你说爱天下人要先学会爱亲人爱手足那你告诉我这样的他们我该如何去爱我该如何去爱!宛琬你给我醒过来!”他猛力的摇晃着宛琬的身子瘫坐在地一滴眼泪沿着眼角倏然落下。
胤禛痴痴地看着宛琬心底的思念汹涌如潮这时他才现自己是这样地思念着她思念这春日一般的女子思念得他心都痛了思念得即使俩人面对着面都仍然觉得那么遥远那么饥渴那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