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孤身一人去了江南,那个曾经魂牵梦萦,渴望与他携手共踏的地方。
彼时正是温暖的江南春日,西湖畔烟雨朦胧,氤氲着雾气水花,桐花似雪,合欢如雾,那苏堤白堤,断桥之畔……一切都是那样美好温存,与儿时的记忆并无二致。这样的时日和境地,自入宫后,便成夜在梦里出现过,只是梦境之中,执子之手,惠而好我。而今身临其境,美景如画亦如梦,却独独少了梦中之人相伴在旁。
梦中之人……依旧仿佛初见之时,科尔沁的清风拂动连绵的草浪,亦拂起了她年少悸动的心。人生初见时,他是那样是世无其二的美好男子,丰神俊秀,卓然而立,青衣长衫则为翩翩贵公子,束冠披甲则巍然如天神。
依稀是十年前的盛夏,他自科尔沁迎娶她,无尽的骏马踏出弥漫的尘沙,车如流水马如龙里,她端坐凤舆之上,千里迢迢去嫁做他的新娘。那大婚之日,龙凤双烛燃烧殆尽,少年夫妻,原以为可以恩爱白头,生死不离。
八年前的夏末,惊觉凤阁旧情,他便以一道旨意,因为另一个女人而废了她,至此深宫冷寂,梨花满地,一世夫妻情断,无缘拾起。
只是,那寂寥的岁月里,却仿佛死水微澜般,依旧偶尔怀着一分希冀,总以为有那样一瞬,他曾回眸凝视她,亦曾与她目成心许。
可惜那日升日落,春去秋来里,一颗心,终究是渐渐冷寂了下来,仿佛那甪端香炉里焚着的沉水香一般,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
终于明白帝王之家,尚且比不上寻常夫妻举案齐眉,白头相守,一生一代一双人的佳话,终究不过是传说罢了。
青月独自一人居住在钱江客栈,原是江南景致风光至好之处。春日里的日光带着几分温暖,不似紫禁城里那般清冷,直照得人越发慵懒,连思绪亦是翩跹不已。江南小镇,与那北国风光,当真是截然不同。
彼时的福临与凌霄,便是那北方碧蓝天空里比翼双飞的一双大雁,而她,不过只是江南柳枝底下孤零零的一只燕儿罢了。
她静静地凝视那菱花铜镜,镜中女子眼波流转,肤光胜雪,许是上天怜悯,那倾国殊色的面容,与十年前并无半点分别。只是那容颜如玉,愈发清冷疏离,一颗心亦辗转落寞,颠沛流离,早已遍布伤痕万缕,不知如何痊愈。
她从柜里择了一件斜襟樱粉色素锦长裙,细心穿上,又罩一件玫瑰色掐丝齐腰轻裳,将一头青丝细细梳了,轻挽了半头秀发,斜簪一枝红玉珊瑚东珠步摇。
已经许久不曾碰过那些轻粉嫣红的衣裳了。
自那一年午后闷热的慈宁宫里,偷偷听得太后如同呓语般对苏茉尔道:“这串小叶紫檀是哀家特地从五台山清凉寺里求来的。还记得皇帝小时候啊,一出世便请了高僧卜算,说是他命中缺木……”
自那以后,青月便渐渐安了性子,于衣饰器物上,不再一味偏爱那些绚丽绯红的斑斓色彩,多是择了碧青墨绿之色,那样隐隐含着与他命定的关系一般,如此神秘隐晦,唯有她知晓他命中缺木,仿佛从此便以终日一身的青色,去替他求取一生的平安福气一般。
而他,大约是从未知晓,曾听得董鄂氏问他:“静妃仿佛很喜欢穿青色衣裳呢,臣妾新得了几匹天水碧的锦缎,不如送去永寿宫罢?”而他不过淡淡一句:“大约是因为她的闺名中带了一个“青”字罢。”
曾经,我爱你至深时,你温和的笑,便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我从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成为卑处一隅的青碧寒梅,那样的曾经太遥远。我早已经不爱你了,却在很早很早以前,那样不顾一切地爱过你,曾以为会是一生一世地爱过你。
雁过无声,转眼间,早已是物是人非的境地了。孤芳自赏,镜中人仿佛又是十四岁那年的少女一般,美好得如同草原上盈盈绽放的玫瑰。
临窗而望,庭院里满是芬芳馥郁的桂树,深繁浓密的绿叶中透出斑斓的碎金色,此时正逢季节,沁得人心仿佛也要融化了一般。
青月取过桌上的白玉笛,横在唇边,轻轻吹了一曲《长相思》。长相思,摧心肝。何况,自己思念的人太多太多,至此天涯两隔,怕是今生今世都无法再相见。
那玉质温润里,笛声却含着清冷哀婉,曲折动人。不过吹过半阙,忽得听闻院中有昂然男声相和,唱的虽是悲情之句,然而胸中尽是坦然浩荡,不似她如此悲伤,那晨光熹微里,倒似抚慰了她冰冷的心一般。
神思偶滞间,那素手一松,笛声便戛然而止,神思翩跹里,已然拾裙而起,去寻那歌声的主人。
满园嘉木名花,阳光极好处,是一棵精致的金桂树,柠黄色的细碎繁花在葳蕤茂密的枝叶中隐现,于风里零星地飘散着芬芳,树下的白玉石椅上坐着一个青衣长衫的年轻男子,正执了一本书卷细细读着。
青月站在他身前一丈处,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方径直走到他身前,轻声问道:“方才是你唱的歌?”
那男子抬起头,却是难得一见的俊朗面容,两道漆黑浓密的剑眉下,一双明亮乌黑的眼,修长的鼻子格外挺拔,虽是棱角分明的脸庞,眉眼间却含着江南男子特有的温柔儒雅。
她有一瞬间的怔忡,方以为是他,却忽然落进了那一双清朗的眸子里。他自是轩眉清目,那双瞳却似万丈潭渊,藏着少年君王的城府与猜测。而那双眸子,却极是清亮,格外坦荡真诚。
他起身微微一笑,那高大的身躯隔开了一束熹微晨光,却只觉和煦如春风,似那漫天的蓬勃阳光,从枝梢斜欹里疏疏落落地倾泻下来,只道:“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