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那日,皇帝照例是要前去慈宁宫陪伴太后用膳。那申末时分,雪下得愈发大了,纷纷扬扬直如扯絮一般,慈宁宫殿前的月台皆覆上了皑皑一层白雪。小厨房方传了火腿炖老鸭上来,黄澄澄的汤汁承在那白底黄釉的钧瓷大碗里,甚是好看。太后却是怏怏地无甚胃口,那外头雪霰子噼里啪啦打在黄琉璃瓦上,不由心头烦闷,只道:“苏茉尔,你亲自去乾清宫请皇帝过来。”
苏茉尔也不敢耽搁,匆匆披了外氅,打了油纸大伞便朝乾清宫而去,不过一盏茶时分,已然冒着鹅毛大雪回来了。
她方除了那白雪倾覆的绛色大氅,还未来得及在那毯上踣去雪水,太后已然开口道:“皇帝又待如何?”
太后自除夕夜来,几乎不曾睡得安稳,原就是年过半百之人,细看之下,愈发生了老迈沧桑之感,唯有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并不曾老去半分。
苏茉尔道:“启禀太后,皇上着了风寒,不能起身,现下院判齐太医正在乾清宫替万岁爷诊治。”
太后只微微一抬眸,示意左右宫人尽数退下,方低声问苏茉尔:“皇帝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着了风寒?”
苏茉尔不由心下一凛,垂首道:“回太后的话……万岁爷午后独自去了碧苑一趟,待到申时才回了乾清宫,想是淋了雨雪……很快便发起了高热来。”
太后的眼眸中看不出一丝悲喜,只觉沉静如水,方对苏茉尔道:“叫人将这御膳撤了罢。”
苏茉尔忙劝道:“太后多少用一点罢……”
太后摇一摇头,那略显枯瘦的指中转着十八子翡翠手串,低叹了一声:“这是皇帝的业障。哀家是他的额娘,哀家想陪他一起度过这劫难。”
苏茉尔素净的面容在黄昏暮色里犹如一枝半开的白荷,那声音里亦含着温柔:“太后放心,无论如何,奴婢也会陪伴在太后身旁。”
太后方露了一丝笑容,只是那笑里亦透着深沉的倦怠,只道:“哀家累了,你扶哀家进去歇息罢。”
太后向来睡得极不安稳,那日到了夜里,又辗转醒来,依稀听得宫墙外头靴声橐橐,夹杂着人声喧闹,方以为是梦魇,却见苏茉尔急急提了八角琉璃灯进来,那向来素净沉稳的面容上掺杂着惊惶,不由直起身子道:“这是怎么了?”
那阁中的杏黄福寿红片云帘微微拂起,冷风嗖嗖的灌进来,苏茉尔不由一颤,那手中执着的玻璃风灯忽地一晃,她已然跪下道:“太后保重凤体……万岁爷,万岁爷得的是天花……”
太后忽地掀了那锦绣红的棉被,高声道:“替哀家更衣——”
苏茉尔忙跪伏在地,道:“太后,雪夜路难行,还望太后保重凤体。”
太后却是摇头,只道:“哀家只有福临这一个儿子,福临亦只有哀家这一个额娘。”
因着皇帝感染天花,乾清宫又位于东西十二宫正中,为防恶疾传染,齐云开已命人连夜将皇帝用软榻抬去了养心殿。那北风凄凄里,太后的暖轿方至养心殿前,苏茉尔便见那漫天飞雪里,一对母子撑着油纸大伞静静立着。
苏茉尔忙唤了一句“康妃娘娘”,太后已然挑了那杏黄的锦帘而出,见得康妃与玄烨立于殿前,那飞雪连天里,已是冷得瑟瑟发抖,不由含了几分责备与惶急,道:“这样冷的天,你们母子不在宫里待着,来这养心殿做什么?”
康妃小巧的脸颊上满是泪痕,被那寒风一刮,仿佛一道道细伤,横亘于清秀的面上。她凝噎片刻,方松了玄烨的手,端正行下礼来:“臣妾给太后请安。臣妾听闻皇上……臣妾只求陪伴与皇上身旁,还望太后恕罪。”
太后长长喟叹一声,方道:“即便你不顾着自己的身子,这天寒地冻的,玄烨才六岁,你这做额娘的如何忍心?”
康妃原拿帕子拭了泪,听得太后此言,又禁不住潸然泪下,方欲开口,便听得玄烨稚子童声:“启禀皇祖母,是孙儿想来陪伴皇阿玛,孙儿患过天花,不怕传染,孙儿想与额娘一起陪伴皇阿玛左右。”
太后不由一怔,心下大为动容,极力忍住那泪意,一把搂过玄烨道:“真是哀家的好孙子,皇帝的好儿子。”又对着康妃道:“罢了,随哀家一同进去看看皇帝罢。”
方行至那养心殿的朱红廊柱前,便见得齐云开侍立廊下,那夜色昏暗里,齐云开极力辨认,方识得眼前之人,忙跪下行礼道:“微臣给太后请安,给康妃娘娘请安,给三阿哥请安。”
太后淡淡应了一声,方道:“将殿门开了,哀家与康妃、三阿哥要进去见皇帝。”
齐云开面色煞白,却并不避让,只跪在那冰冷坚硬的方砖上叩头道:“启禀太后,皇上有旨,天花恶疾凶猛,任何人不得入养心殿内探视。”
康妃敛了那泪意,高声斥道:“放肆!太后与本宫在此,岂容你小小一个太医阻拦?”
她话音甫落,那交花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却是吴良辅躬身而出,颤巍巍跪下道:“启禀太后,万岁爷有口信托奴才相传。”
太后略一沉吟,方道:“你说罢。”
吴良辅重重磕了一个头,方道:“万岁爷说‘慈母忧儿,儿亦忧母。愿额娘保重身体,勿多牵挂’。”
那北风凄凄里,檐头铁马夹着铜铃阵阵,格外凄冷悲凉,太后低低叹了一声,方转身道:“随哀家回宫罢。”
正月初五的清晨,连绵几日的雪终于停了,那天边的朝霞半边青紫,半边深红,甚是绚丽壮观。阖宫上下皆为了皇帝的病症而担忧,那一日,钦天监方进言此乃天象大吉,寓意皇帝龙体安康,不治而愈。
然而,皇帝的病却未因着钦天监的进言而有所好转,几乎是每况愈下。六宫妃嫔皆忧心忡忡,端妃与恪妃数次前往养心殿求见,皆被齐云开与吴良辅挡在门外。一时间宫中流言四起,皆道皇帝病情严峻。
那日康妃携了玄烨,方与端、恪二妃再度前往养心殿求见,却见一个天水碧的身影跪在那养心殿的月台前。彼时冰消雪融,却正是极严寒的时节,恪妃有一瞬间的怔忡,方欲开口唤她,却见吴良辅从那殿里匆匆出来,打了个千儿道:“如嫔娘娘,您成日跪在这儿,可这皇上下了旨意,奴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还望娘娘保重身体,早些回储秀宫罢。”
如嫔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只停止了脊背跪在原地,那纤柔的背影里隐隐透出几分坚韧。她的身量较青月原高大些,此刻披了那天水碧的一斗珠大氅,静静跪在雪色花白的地上,背影廖然,只觉娇小羸弱,却隐隐带着几分清气与傲骨,却是像极了她。
端妃素来最是刚强,一见之下也不免莹然有泪,吴良辅见着三人伫立眼前,忙不迭行下礼来:“端主子吉祥,恪主子吉祥,康主子吉祥。”那面上隐隐露了几分焦灼难色,又道:“三位主子即便日日都来,奴才也不能让主子们进去……”
康妃只道:“既然皇上有旨,本宫与姐姐们便在这养心殿前望一望,也算是能日日见得皇上一面。”
恪妃到底心善,见如嫔那浅湖绿的裙边沾染了雪水,已晕成了深深的黛色,不由含了几分怜悯道:“化雪时节尤为严寒,妹妹长跪于此,回宫之后还是召太医来看看罢。”
接连几日,养心殿皆寂静如水,又似密不透风一般,竟无半点消息传出。待到初六那一日,养心殿却突然传出圣旨,夤夜急召礼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王熙、内阁学士麻勒吉入养心殿,口授遗诏,立皇三子爱新觉罗?玄烨为皇太子,继帝位,又命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政大臣。
是夜,养心殿便传来噩耗,皇帝驾崩,享年二十四岁。
那夜色泠泠里,仿佛依稀听得见乾清宫里女子此起彼伏的哭喊之声。贞顺门外,停着一辆青篷布马车,下来了一个年轻僧人,披着灰袍袈裟,眉宇间满是得道高僧的淡泊与宁静。
朱漆的大门“吱——”一声开了,却见一个年轻男子茕茕孑行,那僧人忙上前扶着他上了马车。
那男子披着玄色的大氅,面容清俊温雅,直如玉山上行,却是形容枯槁,平静如一滩死水,他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鬓边却已生一缕白发,那眼角纹路深深,仿佛是千年的枯井一般,已然没了半点生色。
贞顺门将要掩上之时,他方回首,又怔怔地瞧了一眼那朱红的宫墙、悠长的青石板路,仿佛是从前日日与她一起携手走过的。十年了,竟然已经过了十年了,他仿佛整整错了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那日她鸿雁传书,欲回归故里之时,他便错了……那夜她抚琴清歌,诉尽衷肠之时,他便错了……那日他不顾一切,拼上帝位迎娶凌霄进宫,他便错了……顺治十年因为旁人,一朝废后,他便错了……或者……于那遥远的岁月之里,在科尔沁草原上初见之时,他含笑问他:“你便唤作青月?”从那时起,他便错了,他们,便错过了。
皇帝大丧那一日,正是静妃头七之日,阖宫妃嫔原由雅尔檀领着,在乾清宫灵前大哭,待到酉正时分,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来,六宫中的嫔妃皆按位次跪着,忽然后头一声低呼,康妃忙回首去看,却见飞霜扶了如嫔,满脸泪痕道:“太后恕罪,我家主子昏过去了。”
康妃心下怜悯,便道:“扶了她去偏殿休息罢。”那眼风一转里,见得六宫嫔妃皆按位份跪着,却独独不见了贞妃。
康妃方瞥了端妃一眼,道:“我去后殿看看如妹妹。”又道:“丧仪大典不可无人主持,便由端姐姐暂代。”
因着皇帝大丧,永寿宫仿佛成了一座寂寞空城,满殿缟素白幔,冷冷凄凄,那明珠清泽下,依稀可见贞妃携了二婢款款而入,一身云白素服衬得她分外柔弱温顺。
夜风撩帘而起,满室的洁白帐帷晃动不已,幽幽得似鬼魅一般,贞嫔身旁的红玉不禁有些畏缩。
“你怕什么?”贞妃的声音是格外的冷静与凄清。
红玉战战兢兢道:“娘娘……为何要深夜来此,奴婢总觉得静妃娘娘的魂魄仍在此地,不肯散去……”
贞妃轻声一笑,取过了一叠纸钱:“静妃,本宫来送你最后一程了。”
碧琳的胆子大些,亦烧了一叠纸,却见贞妃轻拍了拍手中的尘灰,扶着碧琳的手站了起来,静静地凝视着殿中漆黑的乌檀木棺,良久,幽幽开口道:“终于,你也死在我的前头了。”
碧琳忙道:“如此,娘娘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
贞妃长身玉立,清秀温柔的面容却似离了魂魄一般冷淡:“董鄂凌霄死了,博尔济吉特青月也死了,连皇上……也不在了。从今往后,本宫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太妃,倒真不知道,自己活着,究竟还有什么乐趣了?”
红玉见贞妃的面容瞬间变得狰狞可怖,不禁小心揣测道:“娘娘深恨端敬皇后,奴婢明白,可为什么连静妃……”
贞妃的声音在夜里听来犹如夜枭般刺耳鬼魅,与她柔弱素净的面容极为不衬:“恨?本宫若是要恨,这宫里的人,又如何恨得完?”
仿佛被抽离了全身的力气般,贞妃静静瘫软在地:“当年她初初进宫,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美得是那样地摄人心魄。她赠与本宫的那把纨扇,原是本宫在皇上的库房里见过的——本宫很是喜欢,皇上究竟知否,本宫其实并不知道,可是,本宫渐渐发现,无论她喜欢或是不喜欢的,皇上一定会给她。那一刻,本宫便知道,在这宫中,唯有她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那冷风渐起里,贞妃的声音含了一缕呜咽,道:“本宫甫一出生,便是可怜之人。即便入了宫,皇上待我亦不过尔尔。而他……他是唯一真心待过我的人,却死在了博尔济吉特青月的手里——因我而死的人那样多,悼妃,夷贵人,端敬皇后,甚至伺候了本宫多年的临安……本宫皆不以为意,可是唯有他……你说,本宫如何能不杀了静妃为他报仇?”
她凌厉的话音还未落,便听得那白帐之后,泠泠一把熟悉的男声:“贞主子这样唤微臣,微臣当真是受之有愧。”
贞妃猛然抬首望去,却见得许临安煞白一张面孔,颀长立于眼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