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土块中出生,由神的手揉捏的粘土:作为可进行各种变化的道具而制作出来。
我在荒野之中醒来。眼中映出的最初的风景,是广阔的大地与天空,以及,远处伫立着的城塞般的都市。
不经意间,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呼唤。
将我唤醒的,并非母亲的慈爱的手指,也不是父亲严厉的呵斥。是因为在意那呼唤,才张开了那沉重的眼睑。
刚刚苏醒的我,并没有理性,我的父亲是众神之王安努,我的母亲是创造女神阿露露。他们给予我优越的能力,却没有赋予我灵魂。
因此,在醒来后的数年间,我只是与野兽们在荒野中奔驰的生命体而已。
不过,我还有着需要达成的任务。母亲在将我制作出来的时候,授予了我使命——
“锁呦,你要将那楔子带回给我们。”
但是,我并没有灵魂。除了顺应野性的生存之外什么也做不到。我是缺少作为人的意志的。日复一日,只是与动物们一起在荒野中奔跑,便觉得幸福。我虽然没有被完成,但也并不欠缺什么。
……只是,偶尔会停下脚步,回望那遥远的城塞。在荒野的另一边,有谁的声音在呼唤。
那到底是谁的声音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是我所不知道的某个人,在呼唤着我。
为没有理性的我而悲叹的父亲,送来了一名女子。对于连镜子都没有见过的我来说,那个人形就成为了我开始了解自己的教师。
我学到了智慧与理性,被教授天与地的真理,为了实行被制作之初所授予的使命,被赋予了灵魂。
“恩奇都。”
我第一次亲口叫出自己的名字。
世界从那个时刻开始,变得极为单纯。
我的职责。
我的使命。
既是要向那个骄傲的吉尔伽美什,彰显神的愤怒!
我的胸口跃动着喜悦,如同流星般在荒野间奔驰。那便是我的存在意义;我被制作出来的理由;我将悬以性命的事物。
……可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年幼。
与我不同,他还会成长。
与我不同,他混有人类的血脉。
他还处于幼年期,直到他成年为止,我都不能与他进行竞赛,如果不是在双方对等的条件下战斗的话,是无法对他起到告诫的作用的。
于是,我一直遥望着那座都市,从那城中传来呼唤的声音,我只能压抑着着急的心情,数着日子等待他的成长。
幼年的他,拥有者比地上任何人都优秀的王的特质。
宽容,深思,公正,重德……
道路中的行人无不将他称赞,为他倾倒。那是理想中的少年王的姿态。
我不禁开始觉得,骄傲什么的只是众神的误判。幼年期的吉尔伽美什根本不存在需要进行告诫的缺点。
……硬要说的话,也只有他虽敬重神,但并不服从于神这一点而已。
时光流逝,少年长成了青年。我不得不承认众神的担心是正确的:仅仅数年他就好像变了个人——独裁,专断,强征,****。
因一己私欲而追求极限的荣华
乌鲁克的人民叹息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众神伤透了脑筋:没想到竟会到这地步。
但是,我却深切的理解,他性情大变的理由——他自出生之时便已被定下了评价,被作为非神也非人的生命个体孤立起来。兼具神与人双方特性的他,拥有着过于开阔,深远的视野。即便是众神,也不能理解他所看到的的彼方。过剩的力量,衍生出过剩的孤独。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舍弃王位,没有从自己背负的使命中逃开,这是何等强烈的自我啊!
他本是认真地尊敬着神明,爱着人类。然而从结论上来看,他却走上了被神废弃,被人憎恶的道路。
“就是你,想要向我进谏吗?”
在举行圣婚仪式的建筑前,我们相会了。
“是的,就以我的手,来拔除您的傲慢吧。”
傲慢,不对,应该要说的是“孤独”才对。但是不能说出口,因为不想伤害到他的自尊。
我们的战斗持续了数日,我化作尖枪,利斧,坚盾,猛兽……以可变化万物的我为对手,他也使出了所有的力气。
“你这区区的土块,也想与我相比吗!”他为初次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感到惊讶与愤怒。
在战斗中,他拿出了一直秘藏的财宝。
王之财宝。
拿出一直以来无比珍视的宝物,对于他来说,恐怕是无上的屈辱吧。开始时是被逼至穷境,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到后来却是一边乐在其中,一边毫不惋惜的将财宝投入了战斗。
战斗——最终到底是谁胜了呢?
他终于掏空了最后的珍藏,我也损失了九成的粘土。连件衣服都做不出的我,想必是极其残破的姿态吧。
他盯着我大笑之后,仰面躺在了地上。我也同样躺倒在地上,进行着深呼吸。事实上,我也只能再进行一次变化了。互相都是只剩了最后的力气。
【如果没有守护的事物的话,这会儿大概就是两具愚蠢的尸体并排躺在这里了。】这句话的真意,我至今也不甚明了。
当时是回答说:“就以平局作结”了呢?还是表示说了“那也实在是太蠢了,尸体有一具就够了”呢?
无论怎样,在听到那句话之后,我也像他那样躺到了地上,总觉得,好像镜子一样。
“用掉的那些财宝,不会觉得可惜吗?”不知怎的,就这么问了出来。
“那有什么,面对值得的对手,就这么用掉了也不错。”吉尔伽美什以爽朗的声音回答道。
从那之后,我便和他一起,那是一段飞快的时光。
“都是因为你来了,我的宝库也不再安闲了,别随便就让我形成投出财宝的恶习啊。”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收集癖,但是似乎偶尔也能想起拿出来用了。
这也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功绩之一。
然后,有个名为芬巴巴的魔物,我们合力打倒了它。
我问他:“为什么会决定打倒芬巴巴?并没有来自众神的命令,也应该于乌鲁克的人民无益。”
“不,这正是为了守护乌鲁克。如果不把地上所有的恶打倒的话,人民就会受饥而死。”
“为什么?”我又进一步问道。
他的专政正使人民受苦,这样的他,为何会如此关心人民?
“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是作为人类的‘守护者’降生的,构建出璀璨的文明也是王的职责。”
这么说着的他,眼光是那么的深远。即使是和他一样被创造出的我,也无法了解他所见到的未来。
守护也是分种类的,仅仅如春风般保护是算不得守护的,有时候凛冽的北风也是必要的。在那个时候,我完全的理解了他。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您是更加尊崇您所预见的道路喽。”我这么说道。
他仿佛害羞一样的笑了,那是幼年的他偶尔会露出的,清风般的微笑。
……我忽然明白了他喜好孤立的理由。他所选择的道路,是不得不他一个人去迈进的。
他说,他要守护那在遥远的未来所预见的事物。若因此被神所僧恨,被人所嫌恶的话,那么王就不得不孤立。越是热切的为了人们美好的未来,他就越是与他人隔阂。既是裁判者也是收获者,王的手中只需要结果。
至于生成结果的“光辉的过程”,身为半神的他,是无法融入其中的。
“嘛,虽然结果好像会变得很无聊,不过已经这么决定了,你就一直陪我到最后吧。”
看着放出豪言的他,我忍不住这么说道:“我只是道具,是不需要您去进行裁判的物品。直到世界的终焉,都会在您的身旁。”
“蠢话。”
事后想来,也只有在那个瞬间,他的眉头是舒展开的。
“不要紧吗?这可是意味着……的啊。”他还继续说着。
……在那个时候,我收到了就像星辰般灿烂的重要的话语。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自我……
最后,这是最后的故事了。
在经历了吉尔伽美什和伊什妲尔女神决裂,以及与伊什妲尔女神放出的天之公牛的战斗之后,我生命中最后时期的故事。
——吉尔伽美什用武器击退了天之牡牛,覆盖世界的黑云散去,大地免于洪水之灾。
而我遭受了忤逆神的惩罚,重新回归泥土。
他拼命地想要抱住崩塌成土块的我。
“不可原谅。为什么是你死去?即使要惩罚的话,也应该是降到我的身上!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的任性不是吗!”
天空还在泣雨。
实在看不下去的我向他进言说:“您并没有悲伤的必要。我只是兵器罢了。对于您来说不过是无数财宝中的一件而已。以后还会出现很多比我要珍贵的宝物。所以说,我并没有令您的脸颊****的理由和价值。”
没错,我只是兵器,道具而已。而他不同——
吉尔伽美什作为神之子被创造出之时,便是不停忤逆众神的英雄。
他从一开始就拥有着灵魂,自出生之始便拥有着自由的意志。
与我不同,那是真正的生命。有着真正的价值,是与我这样的消耗品相迥异的明星。
我一直憧憬着,也怨恨着。
为什么?我们明明是被同一个父亲创造出来,却是这般的相差巨大。
“当然有价值,独一无二的价值。我在此宣告:在这世上,我的友人仅你一人。这样的话,这价值即是永恒,亘久不变。”
我曾是兵器,既然是兵器,就经常会被下个时代更先进的兵器所取代。我的价值与神秘性,也仅仅属于这个时代而已。然而这一点,已经被他改变了。
以他未来永远的孤独为代价。
……想起了那时的话语,想起了我宣称自己是兵器时的他说的话:
“蠢话,一起活着、一起交谈、一起战斗。这样的不是人或是道具,而是该称作友人啊,恩奇都。”
——啊啊,真是,罪孽深重。
知道短处,却不加反省。
知道长处,却不加承认。
无人理解。
维持着那份孤高,本是他最大的诚意。现如今,我却会使他的矜持带有永远的瑕疵。
雨渐渐弱了下来……我已变回原本的模样,成为融入荒野的土块。在那之后留下的,只有那会让人联想到雷鸣的,王的啸叫。
我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
我是已然消亡的悔恨。
在这之后是属於你的未来。
与我不同,身为人类的你的故事。
……所以,现在想要问您。
现在依旧爱着人类吗?
现在也依旧记得友人的名字吗?
那遥远时代的过失,已经可以舍弃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