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雷天降、大劈活人, 这场景无疑惊骇已极,可高台上的三名弟子却无一人露出惧色,当中口出狂言的那人更是挺胸抬头, 大笑着去迎天雷!
雷行时还只是闷响, 落到高台上就变成了巨响!三道犹如鲲鹏巨爪的紫色雷电,同时炸成了三团耀眼的炽白光焰,将石台吞没!
吴疾和秋鹰距离石台比那群看热闹的弟子远不少, 饶是如此, 吴疾也被震得耳朵生疼、头皮发麻。他这辈子都没这么近距离见过天象之威,双眼被暴涨的电光刺得不能视物之际, 脑海中倏地浮现出甄浴以前说过的话——
“你一个丫头片子,去那种修个神通都要上台被天雷劈个几十道、凶人满地走的门派做什么?”
——三道雷劈完了头一下仍有余韵,待电光渐黯,显出几道在石台上乱跳的弱电, 滋滋冒响地好不热闹。
吴疾感知到电光已经暗下去,才睁开一丝眼去看石台。只见三座石台完好如初,只不过上头的人就惨不忍睹了——他此刻方知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居然还是有点科学道理的,这三人都被电得浑身发黑,浑身还噼噼啪啪地闪着火花,时不时有几道细电从他们身上刺啦刺啦地滚过,每滚一转, 人就跟鲤鱼打挺似的抖一抖。
三人里两人都是躺着的,唯有一个居然还能盘腿坐着,正是态度最嚣张的那个。他被电得面目全非, 张了张嘴,竟然吐出一口青烟,活像个人形烟囱。周围众弟子见状,登时此起彼伏地乐了,“居然成了?”“赶紧把人捞起来。”“就成了一个,另外两个没成,白挨劈了,哈哈!傻x!”
一片扰攘中,弟子们纷纷下落,三两人成一组去架石台上的人。秋鹰一脸心满意足,回头看到吴疾的表情,顿时醒悟,机智的转移话题道:“吴姑娘,逢龙陵多雷,所以才有‘逢龙咬风雷’之说。这雷不是自然形成,而是龙脉的因果,落无定处,最喜伤人,是以才建了这逢龙台,将落雷都归束到一处。因果雷于修行有进益,挨过去了,修为就能再进一步,所以逢龙台也是个求道的所在,常有弟子过来挨雷的。”
条条大路通罗马,如吴疾这种在玉京顶上和上帝唠嗑以求入道的,也不过是其中一条路而已。别人家的修行方式,原理自然不便告诉外人,吴疾只能听个大意:十三龙陵的弟子,被雷劈一劈就能升级了!
他心悦诚服地想:也对,能扛住电疗,从此看透红尘也说得过去嘛。
秋鹰见她不语,显然认为自己这是吓到妹子了,赶快再转一次话题道:“吴姑娘看那边,‘钵龙洗青天’,说的就是这一景了。”
吴疾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但见雷云散去,重新露出那一环笼着逢龙台的青天来。这一块天幕颜色太过美丽,无论看几次都有目眩之感。
秋鹰说:“咱们下去看看。”正要拉仙人袖的缰绳,几个浮在高台外围的佩剑弟子注意到了二人,个个圆睁双眼盯着吴疾说不出话来。秋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也不管他们到底听没听见,赶紧示意吴疾掉头。
两只仙人袖溯风而下,飞到了逢龙台的另一面,山背后赫然是一口雾气滚滚的盆地。浓雾向天蒸腾,与逢龙台上云海相衔,蔚为壮观,秋鹰指着下头说:“这里就是钵龙陵。此雾是天然奇观,能令天色如碧玺。时人传说这雾是下头的龙脉呼吸所致,是以还管这下头的钵龙洞叫‘龙鼻子’。”
仙人袖穿过雾气,吴疾才看到洼地里尚有一入口斜斜向下的石洞,洞口被一扇石壁一分为二,不断向外吐出缭绕雾气……还真有点像鼻孔。秋鹰道:“这一陵的祖师爷爷原先是个持钵乞丐,入道后仍是钵不离身,斩龙那会儿以钵扣龙,人就坐在这钵旁,以肉身为锁,拿手一直摁着这钵、封着这龙,直至飞升。”
他边说边拉着袖子比划,吴疾不禁想象一位修行人毕生保持着一个姿势、只为封一恶灵的模样,“那山人一飞升,钵还能扣的住吗?”
“这钵扣了几百年,再恶的东西也凶不起来了。祖师爷爷一飞升,这钵就成了大能遗蜕,化作一口钵形石洞,把里头的龙给化了。现在这石洞就用来让弟子思过,一坐就能坐上好久。”秋鹰说到这,压低声音说:“小师叔先前就是在这领的罚,在石洞里头呆了大几年呢。”
吴疾起初听到“大能遗蜕”四字,还在和自己所知互相印证:虽说数百年都没人再飞升、也没人能说明白飞升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但飞升是绝对存在的,最好的佐证就是有点年头的山门里那些罕见的“大能遗蜕”,这东西就是前辈飞升后给自个儿山门留下的遗产——这遗产可以是任何东西,例如祖师的刀剑兵器、衣服食器——就好比钵龙陵,不就是祖师的饭钵成了个倒扣石洞吗?这些“遗蜕”通常会化作天材地宝、自然奇观,泽被山门后代。
待秋鹰冷不丁说起白鹿归在钵龙洞面壁时长竟有数年之久,吴疾更惊讶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挨罚?就因为他在十里不同天破了伏龙诏?他那时候也是事急从权……”言下之意:既然是为了办好事才违的规,不至于关这么久紧闭吧?
秋鹰当然不知道吴疾其实就是当事人之一,因此乍听吴疾居然知道内情,登时一惊,自然而然地认为这定然是小师叔和吴姑娘“知无不言”了,真是难以置信!这还是他们那个话少表情也少、从小没朋友的小师叔吗?他这样想着,期期艾艾道:“是倒是,不过小师叔在洞里思过时,违例用了无翅飞鸿,所以才又加了不少罚期。”
吴疾再和秋鹰一对时间,不禁说:“难道是被我连累了?”
秋鹰一脸震惊。小师叔?看不出你是这样的小师叔??
白天不能说人,吴疾倏地若有所感,抬起手抖了抖,无翅飞鸿从袖中滑出,白鹿归的声音响起来:“在哪里?”
吴疾说:“在钵龙洞参观。你忙完了?那就过来啊!”
秋鹰换上了一副“吴姑娘好直接!”的表情,待两人话毕,小心地问:“吴姑娘,你真要跟小师叔去……呃,骊龙陵的汤泉?”
吴疾还没反应过来,“汤……哦,你说温泉?温泉怎么了?不方便的话去别处也行。”
“吴姑娘先前不是说,要小师叔带你去温泉沐浴……”
吴疾:???
两人拿话一对,吴疾才想起自己当时确实对白鹿归说过“你们这还有温泉?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参观一下”,但这话他分明是拆开两半说的,大意是“原来你们这好玩的这么多,那你带我去把好玩的都看一遍吧”,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走心——其实约个澡本身也没什么,但是吴疾总觉得秋鹰这眼神儿不对啊!
待到等来白鹿归,吴疾只好当着秋鹰的面特意对鹿总说:“我听说过几天就有秋猎?猎场在哪,带我去参观下呗?”
秋鹰道:“哎呀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没做小师叔吴姑娘咱们下回再聚啊!”然后一溜烟的跑了。
连个自证清白的机会都不给了!吴疾呵呵地看向白鹿归,“那就咱俩走吧……”
白鹿归不知道其中的官司,坦然应允。两人结伴而行,路上聊了几句,不出吴疾所料,原来秋猎场确实是在畏龙陵。作为战斗山门,十三龙陵崇尚武力的方式十分纯粹,每年放弟子去打打怪,一则是作练级之用,二则能控制对人有危害的妖魔鬼怪的数量。
吴疾倒也不是真心要让掌门爱徒真的给自己当贴身导游,毕竟越是临近张浸诞辰,十三龙陵的访客就来得越多,白鹿归必然更忙,因此她打算只让白鹿归带自己到猎场转一圈,就自个儿回去研究温泉。等到了畏龙陵,她才知自己这决定还是相当正确的——在被地热眷顾的那几陵呆久了,她险些忘了外头还下着雪!
畏龙陵地处十三龙陵外围,当然是一派大雪封山的景象,而且这雪还十分厚实,导致并没有什么雾凇、树挂的雪景可看,就算有冒尖的树,也被冻成冰坨子了。吴疾拿脚磕了磕地上一块石头,抖掉鞋底的雪,问白鹿归:“你们每年就顶着这么大的雪去干活?”
白鹿归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不防吴疾突然身子一歪,往旁边跳了开来!原来吴疾刚才察觉那块石头有异,踢上去似乎是软的,便反射性跳开,低头一看,那块石头果然蠕蠕而动,抖落了厚厚的积雪,竟露出一身雪白的皮毛!
吴疾瞪着眼道:“这是什么东西?”她说话间那白毛兽脑袋上的雪总算也抖落干净了,露出一对掩在毛发下、若不仔细观察很难看到的小眼睛,也不见鼻子、嘴巴,唯有头颈处有些曲线,生得活像个圆肚葫芦。它体态虽憨,倒胜在一身皮毛洁白如雪,怪不得它趴在那不动会让人误以为是石头!
白鹿归见了这怪物并不惊讶,道:“这是蜜翁,与人无害。应是想向我们讨些食物。”
蜜翁闻言,竟摇摆着身体,叫道:“饿煞奴也,饿煞奴也!”
说是“叫”,但它的嘴也不知生在哪,这声音是从它毛皮里头传来的,而且音色格外清澈悦耳,竟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这东西吴疾还真没在以往读过的神仙妖怪百科里见过,乍听这声音,她登时表情古怪起来,还是白鹿归解释道:“蜜翁喉舌灵巧,能模仿听过的声音、听过的话,实则不解其意。因其憨态可喜,附近乡人常舍剩饭给它,所以不怕人。”
蜜翁说了几遍“饿煞奴也”,见二人没有拿食物出来的意思,仍不死心,拱了拱吴疾的脚,“大姐姐,给糖糖。大姐姐,给糖糖。”这回音色居然是个稚儿声音,奶声奶气的十分可爱,只不过它身躯笨重,发出这种声音实在是有些滑稽。
吴疾被逗笑了,“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它这话学得还真杂。”她摸了摸身上,确实没带任何吃的,不由有些发愁。
白鹿归道:“正常。这些蜜翁日日与人为邻,都懂得说吉祥话讨巧。”
也不知道这只蜜翁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它眨了眨绿豆似的小眼睛,真的说起了吉祥话:“新年好啊!新年发财啊!”许是看到吴疾摸了一阵没拿出吃的,它转而去拱白鹿归,连连拜年数次,而白鹿归还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它。蜜翁并不气馁,支吾了一会儿,忽道:“这位相公真是好生俊俏,和您娘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
它这话说得狡狯机灵、流里流气,只不过配上它的尊容,更是引人发笑,只可惜两位当事人里只有吴疾乐得出来。见白鹿归被说得神色微变,蜜翁仿佛受到了鼓励,再接再厉道:“相公,相公!相公今日寒窗苦读,他日金榜题名,迎娶公主、糟糠下堂,美哉~美哉~”说着说着就说下道了!
在吴疾的“哈哈哈”中,蜜翁更加卖力地靠在白鹿归的腿上,突然吊着嗓子唱道:“小夫妻二人椒房恩爱,开着房门——亲上头,关着房门——亲下头!”
正在此时,剪龙舌“铮”的一声出鞘,剑柄朝前,“咚”地打在了蜜翁的头顶!
蜜翁大骇,从雪里“嘭”地跳出来,转身拔腿就跑!它把四肢从雪里□□,方见其纤细颀长,和肥硕的头身尺寸严重不符,说穿了就是四根小细腿——然而这四根小细腿又十分灵活,跑起来交错迅疾只有残影,真是集笑点之大成。
白鹿归青着脸,让剪龙舌追着蜜翁又敲了几记,蜜翁被打得痛了,惨叫着用女子声音道:“哎哟~!哎哟!你这冤家,奴含辛茹苦供你读书,你竟弃奴而去!呜嘤!呜嘤!”
这蜜翁嘴里简直是一出年度大戏,因它这一车话说得实在是太过抑扬顿挫,最后学起女人哭声来令人头皮发麻,吴疾几乎要好奇起这出信息量很大的八点档的内情了——白鹿归突然一扬手,向蜜翁扔出一样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刚才还在玩儿命逃跑的蜜翁突然一个急刹车,胖大身躯一个灵活的回旋,用前足抓住了那样东西,塞进了嘴里!它快速嚼了两下,回头看向白鹿归,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转,被虎视眈眈的剪龙舌一吓,只好又转身逃了,边逃还边回头瞅瞅,似乎颇为不舍。
吴疾暗暗笑得肚痛,问白鹿归:“你给了它什么?”
白鹿归脸色仍是不善,盯着蜜翁的背影,答道:“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