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嫦娥听见外面的说笑声从堂屋出来的时候,看见柳雲和柳雷一人拿着一大块酱牛肉正大口吃着被柳魁和柳侠从架子车上抱下来。
俩小家伙脚一着地,一个奔向坐在树荫下撕玉米衣的柳长青和柳长春,一个大叫着“奶奶,肉肉,可多肉肉,你吃”向她跑过来。
她弯下腰抱起冲过来的柳雷:“哎呦,俺好孩儿可吃上肉肉了,哎,奶奶不吃奶奶不吃,奶奶以前成天吃,俺孩儿吃吧。”
柳雷硬把牛肉往孙嫦娥嘴里塞:“肉肉可香,奶奶吃,奶奶吃。”
猫儿背着茶几下面的架子跑过来放在孙嫦娥面前:“奶奶,我回来了,俺小叔发哩茶几,可好看可美,我给你拿回来了,”他回头冲柳葳喊:“小葳哥,快点,把上边哩玻璃拿过来,放好叫奶奶看看。”
孙嫦娥一条胳膊把猫儿揽在身边,仔细打量着他:“快俩月了没回来,叫奶奶看看孩儿,看看俺猫儿又长高了没。”
猫儿仰起脸笑:“嘿嘿,长高了一点儿;奶奶,我可想你,还可想俺大爷爷跟爷爷。”猫儿扭头冲柳长青和柳长春使劲喊:“大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柳长青躲闪着跪在他腿上往他嘴里塞牛肉的柳雲的小爪子,对猫儿说:“大爷爷看见你了孩儿,您奶奶她成天想你,你跟她说会儿话,说完了过来叫您爷爷俺俩看看........哦哟小雲乖,大爷爷都吃了一大口了,你自己吃吧孩儿........中中中,大爷爷再吃一口........”
柳葳搬着茶几面过来,蹲□子,小心地把玻璃放上去:“奶奶,你看,俺小叔发哩茶几可漂亮,这上面哩两条鱼跟真哩样。”
孙嫦娥看着茶色玻璃上面两条橙色的好像正在游动着的鱼,惊讶的说:“真哩呀,这鱼真跟活哩样,哎呀,人家咋把东西做哩咋这么好看咧?”
柳侠把被汗湿透的汗衫挂在铁丝上跑过来,把孙嫦娥和她怀里的柳雷一起抱起来:“哎嗨嗨,妈,我回来了,我回来啦回来啦........”
孙嫦娥被抱得脚不沾地,伸出一只手打柳侠:“小鳖儿啊,你快给我放下来,哎呦,小兔孙你还敢转圈儿.........,柳魁柳川,您俩快点过来打这个气人精,他给我转哩头都懵了。”
柳雷却挥舞着手里的肉兴奋地大叫:“小叔小叔,可美可美,还转还转!”
猫儿在旁边拍着巴掌蹦:“哎嗨,您都快看啊,俺小叔给俺奶奶抱起来了,哎嗨,俺奶奶快吓哭了——,啊——,小叔,不中,你也转转我,你都好几天没转我了.......”
柳魁过来拎起猫儿:“来,大伯来转俺猫儿,起来喽——”
猫儿大笑着被柳魁拎着胳膊转了好几圈。
柳川把锅和石英钟放在石桌上跑过来,把孙嫦娥和柳侠一块给抱住,柳侠才大笑着住了手。
他放下孙嫦娥打算逃跑,却被柳川给揪住了。
柳川笑着按着柳侠不许他动弹,让孙嫦娥在柳侠背上打了几巴掌:“你个小鳖儿,你都多大了还这么孬孙,妈都快六十了哪儿敢这么转?”
柳侠皮着脸笑:“一百也敢。”
柳雷冲柳侠龇牙:“小鳖儿!”
柳侠冲柳雷伸出巴掌晃了晃。
苏晓慧老远呵斥柳雷:“该挨了不是?你敢那样说小叔?”
柳川把柳雷抱过来,把他油乎乎的嘴擦了一下:“小雷,奶奶能那样说小叔,你不能,小叔是长辈儿,你是晚辈儿,你下次再那样说小叔得打屁屁了,听见没?”
柳雷眨巴着眼睛看看柳侠,很乖地对柳川说:“中爸爸,再说,打小雲哩屁屁。”
柳川被气笑了:“你个小兔崽子,你骂人打小雲哩屁屁,你咋恁会想哩?”
柳雲本来在柳长青身上折腾,听到柳雷说的他的名字和屁屁,马上爬了下来,跑到柳川跟前,踮着脚伸手想去打柳雷的屁股:“打屁屁,打屁屁,打八瓣儿。”
苏晓慧跑过来把他抱起来:“小祖宗啊,您俩安生会儿中不中,赶紧吃您哩肉肉吧,再不吃我吃了啊!”
俩人立马把牛肉往自己嘴里塞。
苏晓慧捏捏柳雷的脸儿,高兴地对柳川说:“孩儿这一回是真哩愿意喊咱俩了唦。”
柳雲和柳雷送回老家的时候才一岁多一点,柳川和苏晓慧工作又都忙,再加上柳家岭这样的交通状况,俩人连一星期回来一次都保证不了,最长的那一次,他们俩隔了一个月才回家了一天,这样的时间长了,俩孩子和他们两个有点生分。
以前他们两个回来,两个孩子总要过老半天,还得是孙嫦娥和秀梅百般哄着,才会开口喊他们“爸爸妈妈”。
今天,两个小家伙被他俩抱着的时候,虽然用力挣扎着不让抱,想下去找柳魁要肉肉吃,但却是喊着“妈妈妈妈(爸爸爸爸),不抱不抱,肉肉肉肉。”在挣扎。
这让苏晓慧十分欣慰了,虽然儿子那么热切盼望的目标是肉肉,喊“妈妈”也是为了让她快点放开自己好快点去跟大伯要肉肉吃,但儿子主动喊“妈妈”却是千真万确的吧?这说明在儿子心里还是记得他们,对他们很亲的,这行了。
猫儿漫不经心地走过来,走到柳川跟前的时候,猛然跳起来在柳雷的脑袋上弹了一下,说了声:“叫你个孬货骂小叔!” 然后拉着柳侠往堂屋跑了。
柳雷摸摸自己的脑袋,也不哭,指着猫儿跟柳川告状:“哥哥孬,哥哥打我头。”
柳川又弹了他一下:“打你不亏,你敢骂您小叔,他打你你也是白挨。”
柳雲鼓足了劲对着猫儿的背影叫:“哥哥孬货,打小雷,奶奶打你屁屁。”
猫儿不理那俩小阎王,拉着柳侠进了屋,爬上炕趴在菩萨跟前,兴高采烈地说:“菩萨,我跟俺小叔回来了,你想俺俩没?”
菩萨凝视着他,微笑不语。
猫儿高兴地对柳侠说:“菩萨对咱笑哩这么高兴,她肯定也可想咱俩,嘿嘿,我也可想她。”
他又对着菩萨说:“俺小叔回来接我那天,我跟你说,叫你保佑小叔单位可美,叫俺小叔天天都过哩可美可高兴,现在俺小叔真哩天天都可高兴,我也可高兴;
今儿俺小叔搁这儿哩,你看见他了吧?你看看他多好,那你以后还保佑他天天都可高兴啊!”
柳侠看着猫儿那副心愿得偿后特别满足快乐的模样,心里暖乎乎的。
猫儿说完跳下了炕,跑过去掀开了拍子上盖着的白布,一排排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包子露了出来,猫儿拿了两个过来,递给柳侠一个:“哈哈,我知道,咱该回来了,俺奶奶跟娘肯定会蒸好包子等着咱。”
槐花粉条鸡蛋馅的包子柳侠吃了五个,猫儿吃了三个,所以虽然和柳川、柳葳、柳蕤他们在凤戏河里使劲扑腾了快一个小时,晚饭的时候柳侠还是只喝了一碗鸡蛋甜汤。
漂亮的新茶几马上物尽其用了,柳雲和柳雷特别喜欢那两条活灵活现的鱼,秀梅按他们的要求,把他们盛稀饭的小瓯放在鱼身上,等于让两条鱼驼着他们的小瓯。
俩小家伙也不让人喂了,高高兴兴地坐在小板凳上,自己拿着小勺,一口稀饭、一口菜、一口馍地吃,乖的不得了。
柳莘也喜欢茶几,柳蕤现在经常不在家,特别想柳莘了,现在回来了,跟他很亲热,这会儿想挨着他。
于是,柳葳领着四个弟弟一起坐在茶几上吃饭,看到俩小家伙洒到衣服上或嘴上沾上了饭,用小手绢给他们擦擦。
苏晓慧觉得婆婆和嫂子成天价照顾这俩小阎王辛苦的很,一家人也都跟着受了不少累,今儿自己回来了应该让他们都歇歇,自己多照顾俩儿子点,也过去坐在他们旁边。
可她刚拿过了小手绢还没动手,俩小家伙一齐抗议:“不叫不叫,哥哥,哥哥擦。”
柳葳对苏晓慧说:“三婶儿,你今儿走恁远哩路也使慌了,你去吃饭吧,我看着他们中了。”
苏晓慧看俩小家伙,俩人也看看她,然后拉着小板凳往柳葳身边挪。
苏晓慧站在那里看着俩儿子无语。
柳川和柳魁一起去给三太爷送牛肉和药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估计是老人留他们说会儿话,她现在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
猫儿坐在柳侠旁边和大人们一起吃饭,看见了这边的情况,对柳葳说:“小葳哥,你作业老多,得赶紧吃完写哩,要不我过去看着他俩吧?”
俩小阎王立马站起来,端起自己的小瓯跑向孙嫦娥和秀梅,挤在她们的怀里,觉得安全了,才转过身看着猫儿。
孙嫦娥笑着骂猫儿:“小孬孙,他俩好不容易安安生生吃一回饭,你吓他们,让奶奶跟您娘好好吃顿饭不中啊?哪一天把奶奶给使死了,以后你回来看谁给你个小鳖儿做饭吃。”
猫儿得意地说:“才不会,奶奶你得活一百岁哩。这俩孬货敢说俺小叔,不修理不中。”
柳葳过来领柳雲和柳雷回去:“来跟着大哥,没事,您柳岸哥吓唬您哩,小叔搁这张桌子上,他才不会去那边哩。”
俩小家伙舍不得那两条鱼,可能也觉得柳葳说的有道理,警惕地看了看猫儿,发现他确实没打算动,抱着小瓯又跟着柳葳回去了。
石英钟是柳侠在荣泽按电视机上的时间校对过的,现在被挂在了炕的西头墙上,它银灰色的金属外壳太过现代,和屋子里陈旧的摆设反差非常大。
孙嫦娥说:“小侠,这么好哩东西,搁咱家使糟蹋了,你以后要是再发,别往家拿了,搁荣泽您自己使吧孩儿。”
猫儿说:“是老好,小叔俺俩才想拿回来叫您使哩呀奶奶,咱家要是有电,俺小叔还想给你买大彩电跟洗衣机哩。
要是咱家能使洗衣机,到冬天你跟俺娘洗衣裳不冻手了。”
孙嫦娥把猫儿拉到怀里,捧着他的脸说:“孩儿呀,你今儿这几句话,奶奶觉得啥都值了。”
柳侠骄傲地说:“妈,孩儿孝顺着哩,以后你等着吧,你会越来越觉得养咱孩儿真哩是最值得了。”
孙嫦娥说:“我不要您啥东西,您以后都过哩怪好,别叫您伯俺都操心,那是孝顺了。”
不锈钢锅让孙嫦娥和秀梅非常喜欢,家里这么多年用的都是大铁锅,虽然用着很顺手,可那黑不溜秋的样子着实不太讨人喜欢。
孙嫦娥把外面最大的那个留下,里面那个小一号的重新放回盒子里,对孙玉芳说:“这边人多,我留下大哩,下边平时你跟您伯俩人,您用小哩吧,这看着比铝锅夯实多了,锅底也厚,不会再总是熰锅底了。”
翟玉兰和徐小红过世后,柳长春那边不成个家了,冷清了这么多年,不生火做饭,没有点烟火气,家再漂亮也没有个家的味道。
所以孙玉芳过门后,除了逢年过节和有了比较好的食物要改善一次生活,孙嫦娥和柳长青没有坚持让他们在这边吃饭。
家里平常只有孙玉芳和柳长春两个人,每顿做两碗饭,原来做饭的大铁锅用着不得劲,柳钰买了个小铝锅回来,柳魁又给他们砌了个小灶台,平时孙玉芳用那个小铝锅做饭。
铝锅轻薄的很,锅底也只是一层薄薄的铝合金,做饭特别容易糊,尤其是做甜汤,不管孙玉芳多小心地一直搅着,最后锅底上还是一层焦黑的面。
孙玉芳没有推辞,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她过门后,这边一家人都对她非常好,真的和一家人一样,现在,她正需要这么一个东西,姑姑家又用不着,她觉得虚巧地推来让去反而生分了。
原本对乡下人没任何实际意义的国庆节,因为家里有了几个在城里上班的人而变得重要起来,尤其是今年国庆节和中秋节只隔着一天,孙嫦娥算到柳川、柳侠他们都会回来过节,提前让孙玉芳过来帮忙做饭,这样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她和柳长春这几天都在上边一起过个热闹的节日。
乡下的孩子即便家里人娇惯些,许多家务却还是要干的,孙玉芳也一样,她下地干活一般,但做饭收拾家比一般女孩子都要好,今天柳侠他们吃的包子,是她发的面,也是她和孙嫦娥一起包的。
孙玉芳过门一年多了,一家人都很欣慰,也都替柳钰感到高兴:这是个贤惠的好媳妇儿。
他们吃过晚饭,柳魁和柳川才回来,三太爷留他们吃了一顿饭。
今天中午柳川回到荣泽,又给被服厂的那个领导打了个电话,金环和银环去被服厂做工的事终于说好了,两个女孩子过了国庆节跟他们一起走。
老人家现在处在柳家岭这样的环境中,家境平常,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感谢柳川,只有留他们一顿饭了。
大后天是中秋节,今天的月亮也特别好,一大家人都坐在院子里撕玉米衣。
已经过了秋分节气,山里的夜晚,外面已经有了寒意,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都披着夹袄。
柳雲和柳雷在玉米堆上爬上爬下地玩。
柳蕤、猫儿、柳莘负责把大人们撕下来的玉米衣运到院子最西边的空地上,以后晒干了存起来当柴禾烧。
猫儿干的很起劲,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理应多干些,玉米衣临时运完的时候,他坐在柳侠身边撕一会儿玉米衣。
柳侠坐在柳长青身边,一边撕玉米,一边跟大家说他在三道河探测的那个矾土矿。
那个矿的规模应该比矿产局原来预测的要大很多,一直延绵到尚诚县和南陈县,他们队已经向总局打过报告了,柳侠他们在完成在三道河的测量后,可能会被要求对从三道河向西的山脉做一次跟大范围的矿产测绘,全部完成他估计还需要一个多月。
柳魁说:“那,三道河那边不一下富裕起来了?望宁附近一点零零星星的矾土矿,让好多人发家了哩。”
秀梅感叹:“唉,咋不是咱这儿哩,要是咱这儿也发现点啥矿,你也不用天天跑恁远找活儿干了,搁家门口能挣钱了。”
孙玉芳说:“大嫂,也不一定都是好事,你是没看见那几个村子,说起来挣了钱富裕了点,山叫挖哩不像样,村儿里也都叫弄哩可腌臜;
虽然盖了新平房,可门都不敢开,天天那些拉矾土哩大车从门前头过,土荡起来多高,跟刮旋风哩样。
你看咱这凤戏河,这么干净,水都能直接喝,望宁那条河现在已经腌臜哩不行了,快成臭水沟了。”
柳魁也说:“俺那个石子厂也是,周围叫挖哩乱七八糟,厂子旁边那几家去闹了好几回了,说家里日子都没法过了,不光腌臜哩不敢开窗户开门,还叫聒噪哩成黄昏不能睡。
没法,白天成天都没电,总是半夜来那一会儿,一来几个机器同时开,运石头哩人也大呼小叫哩,隔二里地都能听见,他们在隔壁肯定睡不成觉。”
柳侠说:“咋没人管管哩,矿产是国家资源,应该由国家统一计划开发;办厂子也不能搁人家住家户旁边吧?好歹得离村子有个几里地,要不谁受得了?”
柳川说:“管不了,主要是没人管,那么多主管部门,也不知道到底谁当家做主,有矿哩地方,发家哩其实也是村里干部或那几户光棍儿家,其他人根本沾不上边;
如果有人告状,那些单位也是互相推,告状哩连上哪儿告都找不到门;
即便是找对了地方,上边派几个人下来,那些开矿哩财大气粗,请调查哩人吃一顿喝一顿再塞两条烟,啥事都没了,谁也没办法。”
孙嫦娥说:“幸亏咱这儿没那些东西,我搁咱这儿过了几十年,清净惯了,现在回孙家村过一个黄昏,半夜里狗叫几声,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每回回家后回来得睡半天,不光是走路使哩很了,主要是黄昏睡不着。
可是,要是咱这里啥矿都没,咱还得一直穷下去啊!”
孙嫦娥长长地叹了口气。
柳川和柳侠抬起头,看向远处月色笼罩下一片静寂的山水,除了他们家,远远近近,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星的亮光。
他们也不知道,如果在自己门口发现有矿产,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
柳雲和柳雷玩累了,自己去找孙嫦娥和秀梅,想让她们抱着睡。
孙嫦娥和秀梅都不抱他俩,孙嫦娥让柳雲去找柳川,秀梅让柳雷找苏晓慧,俩臭小子很不情愿,站在她们跟前,看着柳川和苏晓慧,是不过去。
柳川起来把柳雷抱给苏晓慧,自己抱着柳雲,俩小子虽然不乐意,但也没闹腾,柳川和苏晓慧让他俩躺怀里,继续撕着玉米说话。
俩小家伙是真累了,没几分钟睡着了。
秀梅进屋拿了几件夹衣出来,给柳川和苏晓慧一人一件,让包着孩子,然后喊柳莘去洗脸刷牙,让柳魁抱着睡。
快十点了,一家人准备结束手里的活去睡觉的时候,听见东边路上隐隐传来说话声。
柳侠和猫儿跑到坡口,冲着东边喊:“谁?”
东边马上有人应声:“我,还有柳淼,幺儿,你回来了?”
是柳钰和柳淼回来了。
今年,马德英厂子里的生意特别好,加班成为常态,尤其是最近两个月,工人们经常连轴转,
厂子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受不了,跟马德英请假又不批准,那几个人干脆扔下了手里的活计,直接走人了。
柳钰现在是厂子里技术最好,出活儿最多的人,他最近每天都要在车床上干十六个小时以上,但从来没抱怨过。
因为感激几年前马德英给他的这个工作,几年时间,柳钰甚至从来没在马德英面前表现出过任何不乐意的情绪。
他前一段也觉得有点扛不住了,去找马德英请过两次假,但马德英一跟他说合同时间快到了,对方着急催货,柳钰又忍着坚持下来了。
但今天下午,他干完了一天的活儿后,再一次找到马德英,第一次用非常强硬的口气对他说:“今儿不管你说啥,我都要回家一趟,我快俩月没回去了,明儿是国庆节,俺哥跟俺小兄弟今儿肯定回去,我得回去看看他们,过两天我回来了,你随便叫我上多少天连班都中,可今儿不让我走不中。”
马德英答应了。
柳钰随即去叫了也是着火急想回家一趟的柳淼,六点从马寨雇了辆三轮把他们拉到望宁,紧赶慢赶地,回到家已经是这个时候了。
柳淼和柳川他们打了招呼,回自己家去了。
牛三妮儿最近两年经常腿疼,柳淼虽然看见她烦,可一出去还是操家里的心,所以他和柳钰一样,过段时间一定要回家一次。
柳森不想回来,他也不勉强,前些天柳垚也跟他们去马寨干活了,现在如果不是担心柳福来,柳淼其实也不想再回到这个他自己从小长大的家了。
柳钰见着了柳川和柳侠、柳葳他们,心里踏实了,马上问柳魁:“大哥,小凌给我来信没?”
柳魁往他住的窑洞那边指了指,柳钰回头看,秀梅正好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几封信。
柳钰对柳长春和孙玉芳说:“我跟幺儿还有俺哥他们说会儿话,您先回去吧。”
柳长春说:“您哥他们也都忙一天了,你少说一会儿,早点回来,明儿还有时间哩。”
孙玉芳对柳长春说:“伯,他这么多天没回来,肯定想幺儿跟俺哥他们了,叫他多说会儿吧,没事。”
看着柳长春和孙玉芳走后,兄弟几个都来到柳侠他们住的窑洞。
柳魁和柳川靠在炕头坐着,柳侠把头枕在柳魁的腿上,猫儿把头枕在柳侠的腿上,俩人仰躺在大炕上,尽可能地伸展着四肢,舒服的不行。
柳魁摸摸柳侠的头:“孩儿,我听您三哥三嫂他们说了,你那工作老辛苦,这好不容易回来了,好好歇歇吧。
这两天你啥也别干,想吃啥叫您大嫂给您做,吃饱去耍,对面那野梨都差不多了,你明儿领着孩儿们上树够梨吃吧。”
柳侠晃晃头:“中,嘿嘿,大哥,回家真美,我一回来不想走了。”
猫儿说:“我也是,不过咱要是不走,咱荣泽那个家咋弄哩?哎对了,大伯,你去看看俺荣泽那个新家呗,可美可美。”
柳魁说:“中孩儿,等大伯忙过这一歇儿,去看您。”
猫儿翻身爬到柳侠怀里,枕着他的胳膊小声说:“俺大伯答应去荣泽看咱哩新家了。”
柳侠趴他耳朵上说:“你能再想法叫您大爷爷跟奶奶他们去不能?我不敢跟您奶奶说,我一说他肯定得打我,她不舍得打你.......”
俩人在那里嘀嘀咕咕打小算盘,柳魁问柳川在警校的情况。
虽然柳川马上三十了,可柳魁却总是觉得他还是个大孩子,不成熟,老担心他在外边会被人欺负,每次他回来柳魁都问长问短,走的时候又叮嘱半天。
从去当兵到现在,这么多年,柳川也习惯了有什么事跟大哥说,兄弟俩坐着慢慢说话。
柳钰靠在柳川身边,着蜡烛看柳凌的信,不时嘿嘿笑几声:“小凌真铁,我知道他到哪儿都中。”
“嘿嘿,曾大伯真好,又领着小凌跟小海去饭店吃饭了,怀琛哥跟冬燕姐也不赖,对咱小凌跟小海都这么好。”
“哎,冬燕姐怀孕了啊,哦,‘吐的什么都不能吃’?大哥,三哥,冬燕姐反应这么厉害,是不是怀哩是孩儿呀?你说哩幺儿?”
柳侠说:“我又没怀过孕,我咋知道?”
柳魁说:“您三哥俺俩都没闺女,也不知道,您大嫂怀他们仨哩时候,也有点反应,不过都不耽误吃饭干活。”
柳钰眼睛盯着信继续:“咦,冬燕姐还挺负责哩,难受哩啥都不吃还坚持住去上班,连小凌都觉得可佩服她。”
“小凌连女朋友都没,还替我跟玉芳操心哩;我都跟他说了我不想恁早要孩儿,至少也得等小雲跟小雷长大点,长到跟现在小莘这么大,能顾着自己了,我再要孩儿,要不俺娘跟大嫂才忙不过来哩。”
柳川扭过头说:“孩儿,没事,明年这个时候小雲他俩该去荣泽上幼儿园了,你赶紧要个吧,你有个孩儿,家里热闹了,你不搁家哩时候,俺叔也不会觉得没意思了。”
柳钰想了想,摇摇头:“还是过两年再说吧,我还想再耍两年哩。”
他把上一封信收起来,换了一封继续看,一会儿又开始自言自语:
“震北哥还怪有意思哩,我还想着他们那样哩城里人,还是**,肯定都是自由恋哩,不知道他们也会跟咱农村人一样,也得去相亲。”
“吔,震北哥还跟个小孩儿样,跟他底下哩兵显摆他女朋友漂亮哩;不过肯定哈,人家长恁帅,又是高干,媒人肯定给人家介绍哩都是长哩可漂亮哩妮儿。”
柳侠跟猫儿听着柳钰絮絮叨叨地说,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
这些情况,他们已经从柳凌给柳侠的信里都知道了,柳凌现在基本上是半个月准时给柳侠写一封信,说自己回部队后的工作和训练情况。
柳凌和两位战友毕业后都回到了原部队,柳凌任副连长,不是他原来的连队,但还是在陈震北手底下。
柳凌给他的几封信里,都有陈震北捎带的信,有时候是几句话,有时候则是满满两三张。
从这儿可以看出,陈震北和柳凌的关系还是和从前一样:上下级加好兄弟。
可柳凌信里描写他们训练的时候,陈震北对柳凌他们连队苛刻的简直如同恶魔,训练结束后,柳凌已经私下里和陈震北吵过好几次了,结果都差不多。
柳凌说:他只要一离开训练场,恢复了无赖本色,跟我辩论的时候,他各种无赖逻辑层出不穷,我每次都被气得想把脚踹他脸上。
可他却总是笑嘻嘻的,一副如果我踹他左脸,他把右脸送过来让我继续踹的二皮脸模样,明明是他在训练场故意挑我们的毛病,最后却好像是我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他倒成了个宽厚又包容的好上级。
我没法跟别人说,只好给你们说说,纾解一下我心里的郁闷,否则我真的会憋出抑郁型精神病来,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跟谁说,都没人会信我的话,这个无赖他实在太能装了。
幺儿,遭遇到一个特无赖特能装的上司的痛苦,不亲身经历一下的话,你是永远无法理解的,每次看到他端着架子人模狗样地装的时候,基本上除了想拿大脚丫子直接踹死他,你很难有其他想法。
看到最后一句,柳侠几乎可以确定,陈震北当时肯定在柳凌旁边,并且肯定看到了他写的这句话。
柳侠想象着陈震北被人当面骂还必须要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在下属面前表现的宽厚和气,觉得特别解气:你以为我五哥是那么好欺负的吗?震北哥你小心点吧,最后抑郁出精神病的还不一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