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压床仪式在曾怀琛的同事朋友们震耳欲聋的助威声里结束时,已经半夜十二点了,送走了闹洞房的年轻人后,曾广同和柳长青两家人都还兴奋着,也睡不着,坐在院子里说话。
曾怀琛和杨冬燕是清晨六点的火车,他们除了要去中国最北部几个著名的景区游玩,还要去看看曾怀珏。
曾怀琛结婚,曾怀珏寄回来了二百块钱,人却没有回来,柳家兄弟几个对此颇为不解,即便当初在京都受了些伤害,但快二十年过去了,即使过去的怨恨不能完全消解,唯一的弟弟结婚都不肯回来参加也太过分了。
柳侠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从心里认为曾怀珏是个心胸狭隘而自私的人。
多年后,柳侠见多了人世间的辜负与背叛,知道了更多曾怀珏当初所经历的一切,真正见到曾怀珏的时候,再看到他变形扭曲的右腿,才真正体会到曾怀珏的心情,在最美好的年华被最信任的朋友打残了身体,在身心都最痛苦的时候被一直疼自己的母亲抛弃,那种痛苦,是无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的。
柳凌和陈震北也该回部队了,他们决定凌晨四点出发,这样他们八点多可以归队了,柳凌一个星期后结束训练可以回京都郊区的学校报到了。
杨冬燕进屋收拾旅行带的东西时,柳凌提出想让家人趁陈震北和他的车去部队看看。
没等柳长青说话,柳钰跳了起来,扑到柳长青跟前摇着他的胳膊央告:“是啊,大伯,咱都来京都了,咋能不去看看小凌哩部队呢?你跟俺娘不是成天惦记小凌嘛,幺儿跟三哥他们也成天担心小凌搁在部队受罪呀,咱一起去看看不放心了吗?”柳钰怕柳长青不答应,拉了柳川和柳侠做同盟。
陈震北也趁机发出邀请:“柳叔叔,阿姨,柳川哥,既然都来京都了,去我们部队看看吧,柳凌一直想让你们看看他现在的生活呢?柳叔叔您不是也想看看我们国家部队现在的武器装备吗?我们部队的装备基本可以代表我们国家常规武器装备的最高水平,您一定会觉得这一趟去的挺值得的。”
柳长青看看拽着他胳膊的柳钰,又看看柳侠和柳川期待的眼神,点点头:“行,那咱一会儿跟小凌他们一起走吧,不过到了那里不能多停,小陈和小凌已经请了三天假陪咱们了,不能再耽误他们训练。”
大家合计了一下,孙嫦娥和柳蕤晕车太厉害,柳莘太小,出了京都往北没多远进入燕山,盘山公路更容易让人晕车,所以他们仨不跟着一起去了。
柳海去过两次了,这次也不去,在家陪着孙嫦娥他们在附近几个景点逛逛。
曾怀琛说:“如果你们再去小凌那里一趟,回来后只剩下七八天的时间在京都玩了,京都景点特别多,这点时间根本不够用,柳叔叔,你们也不用把时间赶太紧,走马观花看景致没什么意思,你们回来后慢慢悠悠的看几个地方,剩下的明年暑假咱们接着玩儿。”
他从饭店回来后和杨冬燕一起找柳长青商量,让他和柳家人无论如何等他和杨冬燕回来后再离开,要不家里剩下曾广同和柳海两个人,刚刚经历过热闹的曾广同肯定会很失落,他觉得不放心。
柳长青略一掂量答应了,这次来京都,他看到了外面世界不可思议的变化,这是他待在柳家岭根本无法想象的,他几十年如一日让孩子们每天跑几十里山路去见识的世界,可能还没有让他们来京都一天的感受深。
柳长青不想因为自己的一些顾虑让孩子失去这么好的机会,而且他也能感觉到,曾怀琛小两口对自己一家人并不是敷衍的热情,这两个孩子跟曾广同一样是真心的对待他们一家人。
曾怀琛的话让大家想到了柳葳、柳蕤和猫儿,还有柳侠他们几个上学的事。
柳葳没问题,苏晓慧看到他没按时回去,一定会去和县中的老师打招呼请假。
问题是柳蕤和猫儿,他们俩今年该去望宁上学了,农村学校转学不需要什么手续,找个熟悉的、有点头脸的熟人说一声可以,所以他俩的问题不是能不能去望宁上学,而是猫儿去望宁后上几年级,是不是要和柳蕤上一个年级一个班。
来京都之前柳侠已经把四年级的数学给猫儿教完了,四年级语文猫儿和柳蕤在柳家岭上三、四年级混合班时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如果抛开作文,只考知识部分的话,柳侠觉得猫儿考个八十分是有把握的。
这样一来猫儿其实是可以直接上五年级的,但他还不满八周岁,跟其他该上五年级的孩子一比实在太小了。
柳侠对这个问题很纠结,他这两年放假回来后,柳葳都还没放假,每天回到家都已经天黑了,可柳葳还有大量的作业要做,为这个,柳侠想让猫儿能少上一天学是一天,这次如果猫儿能跳过四年级,他是非常高兴的。
可他又怕别人欺负猫儿,猫儿虽然打起架来一点不含糊,但如果他上五年级,其他孩子一般都会比他大四到五岁,这个年龄的差别在身体上表现出来会是非常悬殊的,猫儿再厉害也打不过比他高一头壮一倍的孩子。
还有,他也不舍得让猫儿每天天不亮起床,几十里山路每天跑两趟可不是说着玩的。
柳川的担心和柳侠不一样,他问柳蕤:“小蕤,要是猫儿上五年级,你才上四年级,你不会觉得不得劲吧?”
柳蕤很干脆的摇摇头:“不会呀,猫儿成天都想快点长大撵上俺小叔,跟小叔一起去上大学,我又不想,我跟永宾、关强他们一起上学也可美。不过三叔,要是回去叫我跟猫儿俺俩去望宁上学,你去跟校长说说,叫他把猫儿俺俩哩教室挨近点,咱猫儿小,谁要是敢欺负他,我还得给他向锤哩!”
柳葳说:“谁敢!谁敢欺负咱孩儿,我星期六回来你跟我说,我去修理他们。”
猫儿坐着个小竹板凳在柳侠怀里晃悠,听到这话很勇敢地说:“谁敢打我,我拿石头给他头上砸个大窟窿,我才不怕他们哩!”
柳长青看出来柳侠左右为难的情绪,摆摆手:“小蕤跟猫儿哩事您都不用操心,回去后我跟您大哥商量着办,孩儿能跟上五年级跟着走,不中拐回来上四年级。”
曾广同说:“我也觉得顺其自然比较好,猫儿还小呢,不用让他赶的太吃力。幺儿,你学生证带着呢吧?如果带着,你不用再折回原城了,三十号晚上你们坐京都到江城的车,你直接到江城行了,这样不用来回折腾,你还能和猫儿多待一天呢!”
事情这样决定下来,猫儿小傻子一个,听到他可以和柳侠多待一天特别高兴,完全没留意到这句话同时还意味着他和柳侠马上又要分开了,:“嘿嘿,小叔不先走了,小叔跟我一齐儿走。”
柳侠看着小家伙开心的样子,也不忍心让他扫兴:“嗯,咱还能再一起坐一回火车哩!”
凌晨四点,两辆车准时出发,一个小时后,他们已经进入了京都北部的崇山峻岭。
柳侠和猫儿下车吐了三次,柳葳吐了两次,他们才在晕头转向中到达了目的地。
宽阔的现代化军营,一排排掩映在碧绿的白杨树中的红色营房,来来往往穿着军装精神抖擞的年轻军人,都让柳侠和柳钰热血沸腾。
柳侠又想起他夭折了的军校梦,邵岩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柳钰恨不得把军营所有的一切都塞进自己的眼睛里带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让他羡慕,每一间房子每一棵树都让他向往。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实现军人梦了,即便是现在有当兵的机会,柳茂现在这样几个月回一次家的情况,他也不可能撇下父亲离开家。
柳长青来的目的非常明确,陈震北和柳凌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和柳川商量了一下,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带着柳长青他们来到了训练场。
柳长青看着那一排排绿色长龙一样排列的坦克和军车,良久未语。
当年,他们在冰天雪地中看着联合**仿佛永远消耗不尽的车辆运送着兵员和充足的补给,他们只能靠自己随身携带的一点干粮度日,无比渴望自己的部队有能够拥有这一切,现在,这一切在眼前。
柳凌说:“这是我们刚刚配置到位的**式主战坦克,比刚刚淘汰下去的**式坦克时速提高了八公里左右,我们最近所有的训练都和他有关。”
柳川看着阳光照耀下震撼人心的武器队列,目色暗沉。
只是经历过一次短暂的战争,已经让他变得足够理智,先进的武器装备在战场上至关重要,但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因素却绝不仅仅是武器,指挥员先进的战争理念、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敏锐的观察、准确的判断和指令很多时候比武器更重要,而战斗人员个人的战斗技能则在关键时刻决定自己和战友的生死。
他曾经怀着澎湃的热血想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士和指挥员,但........他现在在一个小县城当一名为生计忙碌的警察。
晚上吃饭的时候,柳川笑着对柳凌和陈震北说:“我知道你们训练特别紧张,不过,小凌,你在学校除了专业书,有时间看点中外军事将领的回忆录或战争纪实类书也不错,即便是毕业后做文职,你也是军人,多学些战场上的东西不会有坏处。”
柳凌诧异的说:“哥,我没打算做文职,我有机会在野战部队,当然是想成为一个真正浴血沙场的军人,我学的专业也更适合在部队做基层指挥。”
柳长青说:“不管是啥职务啥专业,部队既然安排了,肯定是有用,踏踏实实干好对了,军人当然是要准备随时上战场的,小凌,您三哥说哩对,当兵哩多知道点真正的战场上是个啥样有好处。”
陈震北把他们安排在部队招待所,并让柳凌晚上也陪着他们住在这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要离开,陈震北派了一辆车送他们回去,该上车的时候,柳钰突然跑到柳凌身后,说什么都不肯上车:“大伯,我不想看京都哩风景,我真哩是老想小凌,我搁这儿住着,不会耽误他训练,小凌每天训练完了过来我们说一会儿话中,过几天他回去哩时候我跟他一起走。”
柳钰和柳凌年龄只相差几个月,俩人感情真的是非常好,柳凌参军后柳钰对他的挂念,全家人都知道。
柳长青看看陈震北。
陈震北说:“叔叔您只要同意,我们这里没问题,部队经常有家属过来探亲,住招待所不算搞特殊。”
柳凌也说:“伯,四哥过几天跟我一起走吧,我也可想他,趁这几天,我正好跟他说说他结婚哩事。”
柳长春一直想让柳钰今年年内结婚,柳钰因为柳茂的婚姻心有芥蒂,总是找理由往后推,按他的意思,他打算到二十五、六跟柳川那么大再结婚,这成了柳长春的心病。
柳长青点点头:“那中,你好好劝劝他吧,结婚早晚跟以后过哩好不好没多大关系,遇到个可心哩人,早结婚早享福。”
柳侠他们回到京都后,集体晕车睡了大半天,第二天开始了正式游览各个名胜古迹。
第一天,柳长青要求的:伟人纪念堂。排了大半天队,看了一眼躺在水晶棺里的伟人遗容,但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
第二天,皇宫,一家人都被那巍峨华贵的建筑给吸引住了,黄昏时从里面出来,大家还都意犹未尽。
第三天,皇家家庙。
第四天,皇家陵园。
第五天休息一天,曾广同带大家去吃京都小吃和名吃,猫儿和柳葳、柳蕤吃得小肚子滚圆,柳侠回家后给猫儿揉了半天肚子,怕他吃太多积滞了晚上会难受。
曾广同给他们安排的游览很松散,一大早三辆三轮车过来,一家人趁凉快出去游玩,中午热了回家。
吃过午饭,大人午休,包括柳川在内的孩子们在北屋客厅练字。
练字是柳长青的要求,他在曾广同家里看到许多他以前没见过的碑帖,柳海这两年跟着曾广同不但画画的好,毛笔字也进步很大。
曾广同虽然以画为主,但书画不分家,他毛笔字也相当好,洒脱大气,柳长青觉得孩子们多学学总是好的。
如果有时间,曾广同还会兴致勃勃的指点孩子们绘画的入门技巧,柳侠他们都学的很有兴致。
第六天,海子里划船。
这是因为柳侠给猫儿的那个笔记本上,有一张带红领巾的孩子在海子里划船的图,猫儿他们也从收音机里听过《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对划船非常期待。
这天回来后,猫儿兴奋的连字也不想练了,坐在海棠树下的凉席上给柳侠讲他的伟大理想:“我以后要买个可大可大哩船,咱去大海里头划,想划多长时间都中,也没人跟咱要钱。”划个船居然还要钱,这是猫儿今儿这一天幸福生活的最大缺憾。
第六天晚上,柳凌和柳钰回来了,所以第七天他们去皇家园林的队伍更加壮观了,这天曾广同没和他们一起去,他已经六十出头了,天天跟着他们这么跑确实有点吃不消。
半下午柳侠他们回来的时候,曾广同笑呵呵的递给柳侠一幅画,柳侠打开一看,惊喜的大叫了一声:“喔,这,这也太像了。”
猫儿马上伸长了脖子去看,只看了一眼,也叫起来:“这,这,这是我?”
众人都围过来看那副长两尺、宽大约一尺半、画面简单却温馨有趣的画:一个模糊的树的背景,树下一块大石头,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年随意的靠石头坐着翻看一本书,他面前是一个正歪着头看着他的小孩儿。
即便不看画上“柳侠和他的猫儿”几个字,大家也都一眼看出曾广同画的是柳侠和猫儿。
柳侠画的很像他本人,猫儿也很像,但像的感觉却很奇特,小孩儿明明是个人的模样,可他微微歪着头看柳侠的样子,却活生生是一只乖巧可到极致的小猫咪,。
大家对小人儿的感觉是:这是只真的小猫儿,可他是他们家猫儿。
在众人赞叹的时候,猫儿忽然大声抗议:“曾爷爷,我不是这么小,我现在都可大了,你看看,我都到俺小叔哩腰这儿了,你给我画恁小,我,我........我不想恁小。”
曾广同笑嘻嘻地看看猫儿本人,再看看那张画上的猫儿:“哟,敢情小猫儿是想长成个大猫儿啊!那行,等爷爷有时间再给你画一张,小猫儿你想要你长多大时的样子?”
猫儿看了一圈,着重看了柳海几眼,最后目光还是落在柳侠身上:“我想要长哩跟俺小叔这样儿。”
柳海用一只大手把猫儿的脑袋给转过来看着自己:“猫儿,您六叔我现在可是一米八五,比您小叔高三公分,比他胖二十五斤,你是再待见您小叔也得尊重一下我这个客观存在吧,你哩理想至少应该是长成我这样、超过您小叔才中啊!”
猫儿拉着柳侠的手:“不,我想长哩跟俺小叔样。”
柳海泄气的趴在柳川肩膀上:“三哥——”
柳川拍拍他:“我回去教小雲跟小雷,让他们都树立远大哩理想,都想长成你这样,中吧孩儿?”
曾广同哈哈大笑:“小海你争这个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在猫儿跟前和柳侠比,你傻了呀!”
国殇园的断垣残壁和遗落在乱草落叶中的精美石刻给柳家几个孩子上了生动的一课,一个泱泱大国珍贵的国之瑰宝能轻易地被一些来自万里之外国家的普通士兵肆意的掠夺践踏,说明当一个国家贫穷落后时,即使是这个国家最高当权者,他的脸面也比不过一个发达国家普通士兵的**和一时的心情。
这是何等可悲的事实。
当一个国家没有了尊严和体面时,她的国民们又怎么可能得到任何的尊重和礼遇?
所以,让自己的国家富裕强大起来,才是硬道理。
但究竟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国家富裕强大起来,他们却都感到茫然。
柳长青说:“再强大哩国家也是一点点积攒起来哩,我别哩不知道,我知道,一个家,谁做好谁该做哩事,所有人劲儿往一处使,这个家会别人家过哩好,我想着,国家大概也该是这样吧!”
八月二十九号,他们去柳凌在京都郊区的学校看了看,照了好多照片,回到家,曾广同给他们拿出一叠火车票,三十号晚上的,五张到原城的,一张到江城。
曾广同说:“这么多卧铺不好买,这是小陈帮忙买的。”
陈震北在部队不能来给他们送行,是他在京都的大哥派人把车票给送过来的,他只是让柳凌给柳长春、柳川他们带了口信,说欢迎他们明年暑假再来,他一定提前安排好时间,陪他们多玩几天。
车到原城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多,猫儿从上车开始很少说话,他和柳侠睡一张中铺,一直到该下车都一眼没眨,一直搂着柳侠不放手。
柳侠对他说:“还剩不到两年小叔毕业回来了,到那时候小叔再也不给俺孩儿自个撇家里了,咱天天都在一起。”
猫儿点头,不说话。
柳侠说:“小叔一到学校给俺好孩儿写信。”
猫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嗯,写可多。”
柳侠说:“好,写可多可多叫俺孩儿看一天也看不完,猫儿,小叔每天也都可想你,你也得给小叔多写信。”
猫儿终于哭了起来:“你咋还不毕业哩?我不想叫你去恁远啊.........\\\"
柳川把猫儿抱了过去:“咱该下车了孩儿,你一哭您小叔心里该难受了,来,高高兴兴跟小叔说再见。”
猫儿擦了一把泪,摇着手跟柳侠再见,他努力想笑一下给柳侠看的,眼泪却不听话的又掉了下来。
柳侠给他擦擦泪,捏捏他的脸蛋:“走吧孩儿,车该开了。”
火车重新启动,柳侠从车窗把头伸出去,一家人都还站在站台上看着他,柳侠突然大声的喊到:“伯,妈,您别担心,我一到学校寄钱回来,叫俺三哥买粮食给您送回去,俺几个不会叫您搁家饿着。”
柳长青一手提着皮包一手牵着孙嫦娥驻立在站台上,平静地看着柳侠被火车带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