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茂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宾馆房间的。
柳岸关于孩子的话被他完全忽略,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特地留下和柳岸交谈的初衷,他的脑子里只有那句“我注定跟自己喜欢的人结不了婚”。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柳茂。
当年,如果不是柳长青有个孙志勇的门路, 他和徐小红也结不了婚,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知道徐家为徐小红找了供销社的合同工时自己惶恐绝望的心情。
猫儿怎么会和自己走上同一条路?
自己做为父亲, 已经明确表态,绝对不会干预他的婚事, 只要他喜欢, 女孩子什么样自己都只会送上做为父亲的祝福;
养大了他的柳侠对他更是疼爱有加, 柳茂相信,就算猫儿喜欢的人是个憨的傻的,柳侠对猫儿最多也就是心疼无奈, 然后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创造更多的生活保障,而不是嫌弃反对;如果是猫儿求而不得, 那柳侠肯定是恨不得自己亲自出动, 拿下女孩子双手送到猫儿跟前。
这样的情况下, 猫儿怎么还会那么笃定自己和喜欢的人不能结婚呢?
柳茂辗转难眠, 想了一夜, 最后得出的结论让他心痛不已:猫儿肯定是那场病落下了不可为人所道的后遗症, 所以没办法娶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想到这里, 柳茂心痛之余,也有一点点庆幸, 庆幸自己昨晚上没有把那些话说出口。
柳钰前天晚上回到柳家岭时, 柳茂和全家人都在柳长青家, 那里还有几个人,牛坨,张光耀,柳福来,关四平,村里申请的救济粮前一天运回去了,因为运输的过程太累,这些人休息了一天后,一起聚到柳长青家,商量分配方案,柳茂负责记录。
当柳钰一身狼狈地跑进堂屋,言语混乱颠三倒四地告诉柳长青柳魁他们几个全都失去联系时,在场的所有人开始都是震惊和担心,可当柳长青询问柳钰他和几个人联系的详细经过,柳钰提到晓慧说了一句‘会不会是柳侠去西陇要账出了事’时,除了关四平,其他三个人默默交流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柳茂坚信,并不是自己疑心生暗鬼,三个人虽然已经尽量按捺了,但他们眼神里的意思依然明明白白。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一个无稽之谈的谣言,说的人多了,原本不赞成的人也会受到影响,最终,这些人会被影响到和谣言发起者一样的程度,他们会枉顾众多和谣言不符合的因素,只关注他们认为符合的,并以此为根据来证实无稽之谈的正确性。
柳福来、牛坨和张光耀应该都是这样,平时,他们甚至经常斥责反驳对柳岸造谣生事的人,可斥责反驳的过程,也同时是加深印象的过程,谣言也在他们的一次次反驳中成为一个根深蒂固的存在,时机巧合之下,他们自己便首先落进了谣言的窠臼。
而柳茂对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能做,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能说。
只要他主动说出的话里沾上一点柳岸,辩解将毫无疑问地成为坐实是柳岸影响到了柳侠的证据。
柳长青、孙嫦娥和柳家其他人满心都只有对几个不明踪迹的家人的担忧,知道柳岸回来了后马上就跟着去找柳侠了,他们的感觉是安慰和感动,觉得柳侠没有白疼柳岸这么多年。
可正是因为如此,柳茂更觉得应该让柳岸早点离开柳侠,否则,万一有人在中间嚼舌,让柳家人心里生出点疙瘩,柳岸以后回到这个家该如何自处?
柳侠和柳长青一家是柳岸的根,是他心里永恒的依赖和归宿,柳茂不能想象,如果感受到他们的疏远和忌惮,对柳岸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但是,这样的话他却开不了口对柳岸说。
不过,也幸好他没有说,当柳岸注定在爱情上要孤老终生,如果自己再亲口摧毁他赖以生存的亲情,那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呢?
清晨,当黎明的熹光染白窗帘,柳茂做出决定,永远不再去想让猫儿远离柳侠的事情。
他不相信柳岸的存在会伤害柳侠,退一万步说,如果真的会,那就让他以后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来偿还柳侠和所有爱柳侠的人好了。他不能再伤害猫儿了,柳侠和柳家人也不会允许他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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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和护士推着治疗车走了,病房安静得落针可闻。
孙嫦娥不会大声哭,可她无声地、喘不过气的流泪,更让人难受。
最后,还是柳侠打破了寂静,他给孙嫦娥擦着泪说:“妈,看着缝恁多针怪吓人,其实一点事都没,就是一层皮儿,缝哩时候还有麻药,我都不知呢就缝好了。”
孙嫦娥就把头抵在他肩膀上不停地流泪,不说话。
柳长青轻轻拍着孙嫦娥的背,叹了口气:“好了,不哭了,你这样,叫孩儿咋弄?”
柳凌拿了条湿毛巾过来,递给柳长青,柳长青捂在了孙嫦娥脸上。
柳侠的伤已成事实,不能改变,孙嫦娥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哭,让孩子们难受,可她真的忍不住,柳魁和柳川说骨头没大事,就是挂了口子,缝了几针,她以为有十来针,没想到……
柳川昨晚上和柳凌商量了一下,今天看过柳侠换药,他和柳长青、孙嫦娥他们就都得走,医院不可能长时间留很多人,而且柳葳要上学,燕来宜要上班;柳钰的一个大单子祭灶之前要送货;柳茂和柳成宾都出来,小学校就只剩关淑萍一个人了。
最重要的还是家里,现在就二叔柳长春和玉芳两个大人,却有三个孩子,瓜瓜才一岁多,这大雪封山的日子,万一有点事,连个出门求助的人都没有。
柳长青和孙嫦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情绪稳定了以后,孙嫦娥主动说,让柳川和柳长青他们都走,自己和猫儿留下。
医院供应的菜还勉强可以,稀饭却不好,不像家里熬的那么黏乎儿,像剩饭兑了水似的,柳岸决定以后自己做饭了。
病房一楼楼梯间有十来个灶台,每天只需要交两块钱,就可以随便用,柳岸已经决定从今天中午开始就给柳侠做饭吃。
而孙嫦娥觉得,自己做的饭才是最合柳侠口味的。
一群人都为难了,孙嫦娥快七十了,怎么可能让她留在医院?
可是,她那么坚决的样子,也没人敢说不让她留下。
最后,还是得柳侠来。
柳侠说:“妈,你要是搁这儿,我根本就没法儿安心养病。你黄昏住医院吧,你睡不着,我肯定也睡不着;你去住宾馆吧,猫儿俺俩肯定都不放心,你要是半夜有点啥事咋弄?猫儿还得天天来回接送你,他去接你哩时候,我要是有事咋弄?
所以啊妈,你还是跟俺伯一起回去吧,你住荣泽等着我,我拆了线就回去了,到时候,你天天给我做好饭吃。”
柳长青也说:“孩儿说哩对,你这么大年纪了,这地方咱又人生地不熟哩,你搁这儿,下个楼孩儿们都得担心,猫儿是照应你咧,还是照应幺儿?”
一群人都顺着柳长青的话劝,孙嫦娥难受的不行,最后还是答应回去了。
柳侠的腿需要十天左右才能拆线,拆了线后如果伤口愈合良好,拍片骨裂也没有问题,就转去原城的医院,在那里固定个医生,平时在家里养,按医嘱规定的时间去医院复查修正夹板即可。
柳长青在这里,留下的人选他没有让争,暂时还是柳凌和柳岸,后天再换一次药,如果柳侠的伤口确定没问题,柳凌也就走了。
孙嫦娥一答应走,柳川和柳凌马上就出去了,两个小时后,他们把做饭必须的东西都买了回来。
柳侠的午饭没轮到柳岸动手,孙嫦娥、柳川和柳凌包的饺子,就三大碗,正好够柳侠、柳岸和孙嫦娥吃。
吃过午饭,和柳侠说了十来分钟话,柳长青、孙嫦娥和柳川、他们就准备走了,这两天气温很低,路上的积雪没化,他们这时候走,到荣泽也得七点以后了。
柳凌和柳岸把人送到医院门口,柳岸扶着孙嫦娥上了车,然后退回两步给车让路。
柳葳过来,揽住了柳岸的肩膀:“猫儿,我知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可是,我还是想跟你说,小叔成天挂念你,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尽量多陪陪他,黄昏叫咱五叔去宾馆睡,你就搁26号床上受点委屈,中不中孩儿?”
柳岸扭头看着柳葳,微笑着说:“小葳哥,我要是跟你说,我打算陪小叔一辈子,你信不信?”
柳葳揽着柳岸的胳膊有点僵,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住了:“……,孩儿,你,你这是……啥意思?”
柳岸轻轻地笑了起来:“就是字面哩意思啊,一辈子都搁一堆儿,不分开。”
他说着拉开了柳葳的胳膊,把他推到车上:“来宜姐等着你咧,快点上车吧,到家打个电话。”
柳葳上了车,把车窗一下降到底,脸上还是那副发蒙的表情看着柳岸。
一直到车子消失在柳岸的视线中,车窗好像都没升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