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三妮儿因为腿疾,以前生产队挣工分的年代,别人在地里割谷子割麦忙死忙活,她就在麦场做点缝补袋子或拿根棍子轰轰麻雀之类的事。
分田到户后,她就连麦场都不用去了,绝大部分时间在家里骂柳福来和几个孩子,剩下那一点时间去小学校附近跟和她一样的长舌妇一起嚼舌。
最近两年,牛三妮儿腿疾加重,连自家门口的坡下着都困难,她哪儿都去不了,就专心在家每天边等柳淼和永芳往家送吃喝日常边骂柳福来——儿子们牛三妮儿现在不敢骂了,她有一回骂柳森捎带着含沙射影柳森的媳妇,被柳森媳妇当面呛了个乌眼儿青,柳森媳妇呛完了她还气不下,卷起行李回了娘家,从此以后和柳森长住望宁大街,一年都不回家看她一眼。
柳侠觉得要是让柳长青和孙嫦娥看见自己现在这样模样,牛三妮儿的现在就是自己的未来,孙嫦娥肯定从此连门都不敢让他出,就让他在自己家院子里打转转,吃了睡睡了吃,多出来的时间就坐在坡口等着哥哥嫂子和侄子们带回外面世界的消息。
他越想越可怕,就把目光盯在了那些触目惊心的夹板上。
他人高腿长,固定用的夹板肯定也长,柳侠觉得,自己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些夹板,如果它们短小玲珑一点,对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就能减轻很多。
八点半医生来查房,柳侠跟主治医师商量,让人家把夹板换成短的,如果能暂时拆掉就更好了,反正他也躺着不动,不会对裂缝的骨头造成什么影响。
医生还没说话,柳岸和柳凌就想上手抽他的后脑勺了——如果他没有受伤的话。
所以,柳长青和孙嫦娥来的时候,柳侠还是翘着几根大长夹板躺在那里。
柳长青还能坚持,孙嫦娥喊了一声“孩儿”后,老半天都没再说出一句话,眼泪吧嗒吧嗒把衣襟打湿一大片。
柳侠提前想了一大堆装乖卖傻的策略,在看到孙嫦娥蜡黄憔悴的脸色和哀哀不绝的泪水时,全都不翼而飞,只会紧张无措地来回说“我没事啊妈,我真没事儿啊,就是不小心磕了一下,骨头裂了个小缝儿。”
他还非常无辜地伸出手给柳长青比划了个半寸左右的长度:“真哩,可小哩缝儿,就这么长儿,一点点儿。”
柳长青摸着他的头:“你别说了孩儿,别说了,你越说您妈越难受。”
他是在战争年代当的兵,见过的外伤无数,能伤到骨头的开放性外伤,怎么可能像柳魁、柳川他们说的那么轻松?
孙嫦娥虽然不常见这种外伤,可起码的常识她还是有的,那么多的夹板,还有包裹了整条小腿的纱布和纱布上大面积渗出的药液,那是骨头裂一点点小缝儿需要用到的治疗吗?
孙嫦娥是个外形柔弱、性子坚韧的人,虽然前半辈子物质生活极其艰苦,但因为家庭和美,从来不用生那些无谓的闲气,所以除了翟玉兰和徐小红去世那段日子,孩子们几乎没见过她哭,今天她伤心难过到完全不能开口说话,一开口就要哭出声来,把又跟着折回来的柳川都给吓住了。
几个孩子都只会“妈,妈”或“奶奶,奶奶”地喊,连劝都不知道怎么劝,最后还是柳长青过来,把她连搂带拖地抱到床头边的凳子上,让她能离柳侠最近。
柳侠也不敢再狡辩了,把脑袋歪到孙嫦娥怀里,十分老实地做口头保证:“我以后下雪不乱跑了,真哩,就搁家耍,哪儿都不去。”
燕来宜过去,用餐巾纸帮孙嫦娥擦着眼泪。
孙嫦娥抽噎了好一会儿,终于能说话了:“不下雪……咱也……不跑了,以后……哪儿都不去……就搁家……妈……天天给你……做好吃哩。”
柳侠的脸纠结成了窝瓜:“可是,可是……”
柳岸轻声打断了柳侠:“奶奶,俺都跟小叔说好了,以后跟山区沾边哩工程都不接,就接平原和城市周边,也不叫他再亲自干,他就管坐办公室调配一下人员,高兴了做个设计画个图,搁外头风刮日晒那些事,都叫别人干。”
孙嫦娥的泪又流了下来:“坐办公室那些也不干,咱家现在这么多人挣钱,您小叔以后就管搁家歇。”
柳侠揪着脸还想争取一下工作的权利,就听到好几声不同音调的“咳咳”,他抬起眼睛一看,柳川、柳葳、柳凌都在用“你这个傻小子”的眼神看着他。
柳钰则连连点头。
柳茂的眼睛里除了愧疚和心疼,再也看不出其他。
他再看柳岸。
柳岸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
虽然如此,柳侠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柳岸的意思就是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他心里忽然一动,觉得,孙嫦娥的话在他的腿完全好了之后是可以商量的,而猫儿的话,就是他未来的工作状态白描图,而且已经定稿了,不可能再变。
柳侠这么多的感受其实就发生在对上眼神的一瞬间,而哥哥们的眼神似乎有实体,一下一下敲着柳侠的脑袋让他赶紧哄人,他马上恢复了乖巧,连连点头:“中,中妈,你不想叫我出去干活,我就不出去,就搁家陪着你。”
这句话似乎让孙嫦娥得到一点安慰,她情绪稳定了些,擦干了泪,摸着柳侠额头上那一块淤青,轻轻揉搓着问:“拍片了没?头有事儿没孩儿?”
众人都松了口气,柳长青悄悄退了出来,用眼神示意柳凌跟他一起出去。
柳凌跟着他走到病房外,柳长青说:“医生办公室搁哪边咧?你跟我去一趟。”
柳凌知道他是不放心,要亲自和医生核实柳侠的伤情。
他知道大哥和三哥他们肯定跟父母说谎了,可柳长青人都已经来了,再想隐瞒实情基本不可能,况且总是揣着一团疑虑的滋味也不好受,还不如让父亲早点得个准话,难受以后,也能踏实了。
所以他没有劝阻,和柳长青一起走向医护办公室。
柳长青出去以后,柳茂和柳钰、柳成宾才来到柳侠近前。
柳茂红着眼眶叫了声“幺儿”,就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他从知道柳侠是因为要账受伤,就觉得这事都是自己的错,如果柳侠不是要辛苦地养育猫儿,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双山那样的地方,也就不会发生危险,所以面对柳侠,他羞愧难言。
柳钰刚才抹了半天泪了,只是怕让孙嫦娥更难受,他不敢出一点声,这会儿一开口,泪就又出来了:“孩儿,你咋这么傻咧?钱要不回来咱就不要呗,咱家现在又不缺那一点钱。”
柳侠嘿嘿笑:“我现在独个儿想想也觉得可傻,以后不会了,以后我要是没钱,就跟您要。”
他又不好意思地看着柳成宾:“成宾哥,这么远,还叫你也跑来。”
柳成宾说:“唉,你只要没事,跑多远都中,幺儿,以后可不敢冒失了,你看俺……”看到孙嫦娥又被柳钰带的哭起来,他一下打住不敢再说了。
柳侠扭着头给孙嫦娥擦泪:“妈,你看我现在好好哩,你别哭了。”
柳岸把个剥开的橘子送到孙嫦娥面前:“奶奶,你吃点橘子吧,又凉又甜,你吃了心里会好受点。”
孙嫦娥因为晕车,一路上吐了七八次,因为昨天知道孩子们可能出了事后她一口饭都吃不下,到最后吐不出东西来,吐的都是胆汁,刚才她见到柳侠,晕车的劲儿还很严重,依然是连水都不能喝,这会儿,柳岸觉得她好像好了一点。
孙嫦娥接橘子,掰下一瓣放进嘴里,对柳岸说:“猫儿,俺都来了,你去挺那张床上睡会儿吧孩儿,我听您小葳哥说,你从回来到现在都没咋睡,一直守着您小叔。”
柳岸说:“没事儿,我夜儿黑睡了。”
柳侠揭柳岸的底:“你没,你一直趴到这儿,”他指了指现在孙嫦娥坐着的地方,“就没睡,这会儿人多,用不着你,你睡会儿吧孩儿。”
柳岸犹豫了一下,居然答应了。
坐在26床床沿上的柳川、柳葳和郭晓峰站起来,让柳岸上床,没两分钟,他就发出了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下来。
柳茂看着柳岸,愁肠百转,忧虑像初春的野草,在冬日的土壤下积累了足够的营养,此刻竞相争发,占据了他心脏和脑海的所有空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过来坐在柳川身边,一只手隔着被子放在柳岸的腿上,眼神一片空洞。
柳长青和柳凌回来了,他对孙嫦娥说:“我见过幺儿哩主治大夫了,大夫说,孩儿哩骨头没啥大事,歇几个月就好了,不会落下残疾。”
孙嫦娥的眼里又泛起一层雾气,摸着柳侠的脸难受:“那就中,孩儿遭这么大罪,要是再落个残疾……,他还没娶媳妇咧……”
柳侠立马急了,那条伤腿都差点跟着踢腾起来:“妈~~哈,我不结婚娶媳妇啊~~~”
孙嫦娥马上抱住他:“不娶不娶孩儿,妈说错了妈说错了,咱不娶,只要你高兴,咱就不娶。”
柳葳和柳凌、柳钰同时扑过去按住了柳侠那条好腿,柳葳说:“小叔,有啥咱使嘴说就中,俺奶奶肯定都答应,咱不乱动哦。”
柳侠不踢腾了,鼓着脸跟孙嫦娥搞条件:“不娶媳妇,我想咋过就咋过,我待见跟谁一堆儿过就跟谁一堆儿过。”
“中中,你想咋着都中,”孙嫦娥连连点着头,“你只要好好哩,别生病,别出啥事吓妈,咋都中孩儿。”
柳葳悄悄扭头,对着已经睡熟的柳岸看了片刻,又回头看着让孙嫦娥喂着吃橘子的柳侠,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