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临近,柳侠已经是归心似箭,元旦后收到的家里的来信,更让他巴不得当天考试,一天把所有科目考试完好回家。
猫儿的信依然是不足百字。
小叔:
奶奶说,明天是腊月了,腊月是要过年了,你怎么还不回来?三叔家的花婶都放假来咱家了,你为什么还不放假?我天天都往东边路上看可多回,我真的可想你啊,你快点回来吧。
此致
敬礼
柳岸
18*.1.30
柳侠软乎乎的心被‘三叔家的花婶’给惊了一下,赶忙先放下了猫儿的信,打开柳魁的。
‘花婶’和‘花娘’是当地对叔叔、伯伯没过门的媳妇的称呼,结婚后只有最小的叔叔的妻子依然保留这个称呼,其他的都和外面的一样,猫儿这句话代表柳川的对象正式到柳家认门了,这是说双方家庭都已经认可了两人的关系,接下来应该是谈婚论嫁了。
柳侠看了没几行,拍着床大叫:“好啊,三哥你竟然对我封锁消息,我还算你们的媒人呢!”
猫儿信里的花婶是苏晓慧。
柳魁说,一周前,柳川把柳长青和孙嫦娥接到荣泽,暗暗相看了一下苏晓慧,两人都很满意,然后柳川把父母到荣泽的消息告诉了苏晓慧,苏晓慧当时请假买了礼物去公安局见了两位老人。
在这之前,苏晓慧的父母和姐姐已经偷偷相看过柳川了,对柳川本人非常满意,对于柳家在南山沟,苏家父母有点顾虑,但苏晓慧表示自己不在乎,她家那里一展平地,她还特别想去山里住住窑洞呢。
苏晓慧的父亲是村里的中学教师,很开通的一位老人,柳川正式去他们家拜访的时候,苏家没提什么过分的条件。
苏晓慧趁着元旦多一天假,和柳川一起回了柳家岭,虽然走了几十里山路脚上磨了好几个泡,也没有什么抱怨,和秀梅一起包饺子聊天,没摆大学生城里人的谱儿,全家人都很喜欢她开朗大方的性格。
柳川和苏晓慧的关系已经正式确定下来了。
柳侠心里特别为柳川高兴,三哥的年龄不要说在柳家岭,是在荣泽也不算小了,能确定婚事,还是他觉得很不错的苏晓慧,柳侠自己都有放下了一桩心事的感觉。
他又把猫儿的信看了好几遍,然后忽闪着信不满的说:“小臭猫儿,人家去家里一回喊上花婶了,喊恁亲热,哼!”
心里却恨不得现在赶紧回家,他也想猫儿想的不得了了,猫儿以前站在坡沿上眼巴巴看着他放学那条路的样子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
频频逃课的毛建勇、云健这几天愁云惨淡,虽然听说最近两年大学生挂科成为常事,但谁也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
今年节气赶得早,元月二十九号过春节了,元旦后一周他们要开始考试。
所以元旦一过,校园里又呈现出了刚开学时那种让人欣慰的全民上图书馆的景象。
不过,再怎么说,大学里的考试也比高中轻松太多了,大家在临时抱佛脚的紧张中依然打打闹闹说说笑笑。
考试前一天,柳侠收到了柳海的信。
柳海决定听从曾广同的建议,报考艺术生,学美术。
这是从十一月份高考报名开始柳海一直在纠结的问题,他自己非常想报考军校,曾广同建议他先查看一下各部队院校在中原省历年的招生情况。
一打听,情况确实不好,名额极少,分数要求很高,柳海心仪的海军部队院校,在中原省根本没有名额。
曾广同想让柳海考美术院校,这并不是说美术院校好考,相反,艺术类院校招生人数更少,条件更苛刻,像曾广同所在的国家美术学院,一年招生才几十人,有时候还一两年都不招生,只通过特殊渠道招收那些在美术方面已经表现出极好天赋的人。
但曾广同敢让柳海报这类院校,却绝对不是信口开河或打算完全彻底的走后门,而是曾广同从柳海到北京的第一天已经开始为他认真的规划过,这两年,他也一直在辅导柳海画画。
而柳海有十一年扎实的书法基础,书画同宗,柳海拿起画笔有感觉。
柳海觉得的曾广同平日里那些非常随意的指导和点拨,在外人以及曾广同的学生那里都是非常难得的。
曾广同对柳海在绘画上的引导看似散漫,其实非常用心,系统而缜密,他只是不想柳海带着高考的压力去学习绘画,他让柳海报考美术院校,是建立在柳海对书法和绘画良好悟性的信心上的。
当然,还有曾广同自己在美术界的地位。
他敢保证,只要柳海文化课过线,没有人能顶掉柳海的名额,他保证柳海能进大学,即便不是自己所在的国家美术学院,也会是京都比较好的大学的美术院系。
柳侠从心里觉得男人应该当兵或学理工科,但既然柳海愿意学画画,他也不反对。
柳侠虽然小,但他经历过柳凌失意的高考和自己家所有人为了他和柳海考上大学付出的曲折和努力,所以他知道,先进入大学,成为商品粮户口才是最重要的。
他回信鼓励柳海,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要认真的跟曾伯伯学画画,他对柳海的文化课很有信心,他听说过,艺术生的文化课分数要求很低,那个分数,柳海闭着眼睛都可以考过。
考试的前一天,学校联系了江城火车站的人到学校专门为学生预定火车票,柳侠、云健和另外几个家在京汉铁路沿线的同学定了十三号晚上的车票,车子到原城早晨五点多,柳侠坐这趟车回家最合理,不浪费一点时间。
柳侠订完票回来时,拿到了柳钰的信。
柳钰信里写的一件事,让柳侠半天都没回过神:牛墩儿他姐牛花萍死了,怀着孕跳崖自杀的。
柳钰写到:
当初花萍姐死活不愿意换亲,村里人都说她没良心,当姐的只要能给自己兄弟换个媳妇,是死了也该高兴,只要娘家能有后,不断子绝孙,当闺女的受点委屈算啥?跟谁不是过一辈子。
花萍姐坚持了一年多,到后来她伯她妈都骂她,嫌弃她,只有牛墩说啥都不让她嫁给那个男的,自己也坚决不娶那个女的。
可后来也有人给牛墩又说过几次媒,对方一听他家的情况全都不愿意,牛墩她妈一天到晚不停的骂她、咒她,她在自己家都没法过了,死了心,同意了换亲。
我从去马寨干活没见过牛墩,听柳淼他们说牛墩儿成了亲后不和他媳妇一起睡,天天晚上都是自己去睡柴窑里。
今儿我回家,跟柳淼、柳森一起去看牛墩,才知道,他媳妇已经被娘家接走了。
花萍姐死了,没给那家留后,他媳妇家也不让她给牛墩儿家生孩子,他媳妇不愿意走,跑弯河那边藏了起来,但还是被找到了,他媳妇跪着求她伯也不行,又想往山里跑,她伯和她哥一块把她绑起来背走了。
花萍姐死之前回了一次娘家,跟谁都没提她怀孕的事,把家打扫了一遍,给她妈的屎尿彻底收拾了一下走了。
她死后牛墩才在自己铺盖底下看到她的信,她说,她原本想着这么过一辈子,老了死了算了,可没想到会怀孕。
她不知道自己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如果是个女孩儿,那长大了会和她一样,她宁愿一辈子不要孩子,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跟她一样像个牲口一样过一辈子。
到现在,村里人还有人在说,花萍姐死了也没啥可惜的,一个女的,明知道自己死了可能会叫自己兄弟的媳妇、孩儿都保不住还去自杀,活着有啥用,压根儿是白养了,早知道还不如当初生下来直接搁尿盆里给溺死了呢!
花萍姐婆家那边不让她进祖坟,出了门的闺女也不兴葬在娘家,牛墩把花萍姐的尸体拉回来,他伯不让他进村,牛坨叔去劝也没用,来找俺大伯跟咱大哥,俺大伯过去把牛勺骂了一顿,最后,牛家出了几个男的挖墓,俺大伯和大哥做主把花萍姐埋在了雉鸡岭。
雉鸡岭是柳家岭大队最靠西的一个山岭,过了雉鸡岭,是邻县的地界了。
柳侠放下信,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一个十来岁女子的身影,一身破的不能再破的衣裳,放了学抱着书本往家跑,看到在学校坡口耍着等柳长青开会的柳侠时,会放慢脚步跟他笑笑,然后又加快步子跑走。
她家里有个瘫子娘,她得赶紧回去给她换屎布尿布。
那时候,村里人会说:“要不是牛勺儿媳妇瘫着,俺叫俺妮儿跟他家换亲,谁家娶了花萍有福气了,又好看又勤快。”
柳侠情绪低落,寝室里几个人都感觉到了,张福生问柳侠出了什么事,柳侠把柳钰的信给他,他看完又给了其他几个人。
黑德清说:“我们那边前些年也有这样换亲的,这几年生活好了,很少了。”
云健说:“我操他妈,这牛墩儿他妈不是女人吗?儿子要娶媳妇儿过日子,女儿不是人了?”
詹伟说:“柳侠,你们不是属于中原地区吗?又不是西北、西南的大山里,怎么到现在还有这种事啊?”
柳侠讷讷的说:“我们县城离原城只有三十多公里,原城是省会,跟我们那里好像两个世界一样,是我们荣泽北面几个乡,听说也没有换亲的,只有我们那边几个山区公社......我们那里穷.......”
沙永和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人要是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尊严、情什么的都是狗屁,只有繁衍后代和吃饱肚子这两种本能会被尊重。”
毛建勇气愤的叫:“那不会跑吗?出去打工,我们那里,还有深圳,到处都是厂子,跑出来不有活路了吗?她都敢跳崖自杀,怎么不敢跑啊?”
柳侠有点迷茫的抬起头,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那里因为亲事寻死的女子牛花萍不是第一个,为什么她们连死都不怕,却不敢跑出去找一条活路呢?
他把自己的疑问告诉了柳凌,考最后一门前,他接到了柳凌的回信:
因为恐惧吧?对外部世界的未知带来的恐惧对她们而言可能比死亡还可怕。
一个户口把我们禁锢在了贫穷闭塞的地方,几十年画地为牢的生活让我们失去了和外面世界的联系,即使今天世界已经敞开了大门,我们中却有很多人不知道该怎样融入外面的世界了。
我们每天去望宁,还听咱伯、大哥、三哥经常说起外面的世界,可当我第一次去原城参加作文竞赛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惶恐不安。
恐惧外面一切自己未知的,不安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生怕自己不得体的举动会当众招致羞辱,那心情,真的是自卑到无以复加。
牛墩和花萍姐她们几年都不会出一次柳家岭,她们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即便知道,你觉得她们被封闭了二十多年的心有勇气面对外面广大纷繁的世界吗?
但更大的可能是:长期的隔绝让她们已经忘记了外面还有个广阔的世界,柳家岭和石头沟并不是世界的全部。
柳侠马上想到了猫儿,想到了柳葳、柳蕤他们,他们的心也会被大山隔绝的只容得下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吗?
考试差不多进行了整整一周,云健和毛建勇每次考完出来都哀叹着可能要补考。
柳侠对考试也颇有点压力,他倒不担心会有不及格的,他是觉得别的同学当初都是货真价实考进来的,只有自己考上这所大学有撞大运的成分,担心自己总成绩垫底,虽然现在不会有留级这种事,可总是有点丢人吧。
但这种担心还影响不到柳侠因为即将回家而产生的兴奋,他每天都要把车票拿出来看好几次。
考完最后一门,他们还有一下午的时间,1全体逛街买东西。
毛建勇对众人说:“再说一遍,不要一看到喜欢的东西一副苍蝇见血的样子,今天我要让你们真正见识一下砍价的高科技含量和由此带来的巨大利益。”
张福生最先看上一件灰褐色的鸭绒袄(其实里面是丝绵),没轮到毛建勇上,被众人集体否决:老土,难看,窝囊,显老。
张福生最后买了一件灰蓝色的大棉袄,众人为他挑的是暗枣红,他死活不肯要,毛建勇满脸鄙视的去把那条要价三十五的棉袄十三块钱给他买了回来。
卖童装的店很少,柳侠还是在上次给猫儿买衣服的店里挑了几件。
他给猫儿买了一条棕色下面绣着长颈鹿的裤子,一件胸口有个可小猪头的藕荷色毛衣,还买了一双中间用一根绳子连着的小手套,一双红色的小棉鞋。
柳莘还小,他不知道买多大的,没买;给柳葳和柳蕤各买了一条裤子,柳蕤的是蓝色,外侧褲缝那里有两条白道道,柳蕤的是裤腿下面绣着两横道的,都很漂亮。
所有的东西一共花了十一块。
毛建勇觉得很没面子,那件毛衣任他磨破了嘴,人家少于五块不卖,他是打算三块钱拿下的。
回来的路上,他们又进百货大楼,柳侠要买一台收音机。
柳侠看上一个灰白色的,同样大小,别的牌子都要十块左右,只有这个熊猫牌的要十五,百货大楼不搞价,柳侠买了下来,还买了四节最贵的电池。
柳家岭没有收音机,如果坏了也不会有人修,他当然要买质量最好的。
对收音机这类的产品,连毛建勇都赞成‘一分价钱一分货’的说法。
在一片收拾行李的忙乱中,他们的寒假来了,整整一个月的假期,让柳侠欣喜不已。
这是柳侠经历的第一次春运,很多年以后他还记得清当时的很多细节:海潮一样的人流,因为争抢卡在车厢门口却谁也不肯相让的人,被挤的大哭的孩子,占了别人的位置不肯起来而引起的吵闹甚至拳脚相向,蜷缩在行李架上的瘦小青年.......
柳侠是从车窗翻进去的,他和云健一群被人流冲散了。
云健经验丰富,先上了车,柳侠到的时候车门被很多人堵着,他听到云健在大喊他的名字,跑过去,云健把车窗全部推上去,柳侠和另一个同学从车窗钻进去,被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在后面吆喝了几声,但人太多,工作人员也没工夫追究他们。
车厢里寸步难行,柳侠很庆幸自己从早饭后不再喝水这个决定。
在以后的很多年,柳侠都保持着在上火车前的十个小时左右不再饮水的习惯,只吃一点硬实的饭,免得在火车上上厕所。
而他这个习惯,让那个在他人生中最重要、陪伴在他身边一生的人心疼不已。
在原城站,他依然是从窗口下来的,原城站的工作人员连吆喝他的时间都没有,因为他们正齐心协力的把挤不上去的乘客像推麻袋一样往车上推。
柳侠他们的座位在车厢中部,如果不从车窗跳出,柳侠估计自己得被拉到京都去。
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冬日的早晨还没有真正到来,霓虹闪烁的晨雾中,传来熟悉的乡音:“荣泽荣泽色金厂,马上开车了啊........”
柳侠仿佛闻到了熟悉的家的味道,他甩开大步,向公共汽车站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