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坐在树墩上,一遍遍地看着手里的通知书。
窑洞里,秀梅擀面条的声音一下一下传过来,咚——咚咚,咚——咚咚,犹如他的心跳。
柳海快高兴疯了,趴在旁边的石桌上给柳凌写信,虽然柳侠的学校不在京都让他觉得失落,但这点小遗憾和巨大的惊喜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柳魁一直乐的合不拢嘴,坐在柳长青身边看看柳侠,忍不住又笑出了声:“伯,幺儿这皮小子可真争气啊,嘿嘿嘿,川儿,你肯定夜儿黑都没睡着吧?”
柳川**着精干的上身,扇着扇子:“要不是我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天都差不多黑了,我当时回来了,嘿嘿,哥,你不知道我当时啥样,队里几个兄弟都说我别给笑傻了,嘿嘿嘿,咱幺儿真争气,要是叫他再上一年高三,我都舍不得。”
柳魁问柳侠:“幺儿,你说预考才八十多名,咋一下考了个第一哩?”
柳海奋笔疾书中回答:“那叫潜力,那叫爆发,平常考第一名有屁用,高考这玩意儿是一锤子买卖,中不中看这一下!”
猫儿在柳侠怀里第一次不敢再像个泥鳅似的来回出溜,他小心翼翼的看着信封上的字:“小叔,这个字跟开会的会差不多,它咋念?”
柳侠指着那个字说:“左边这个是绞丝旁,它和开会的会字合在一起,还念会,是画画的意思,用书面语也叫绘画。”
猫儿又指着前面一个字:“那它呢?”
“念测,测量,是量量东西有多高,多大,多长,量山、量水、量大地,量房子,量好了再给画出来。”
“那,山恁高,河恁长,地恁大,你咋量啊?啥时候会量完啊?”
“小叔现在也不知道,所以得去上大学啊,等小叔学会了,把咱这儿都测量一遍,画出来,凤戏河,还有咱家,都给画出来。”
秀梅兴高采烈地端着托盘出来:“幺儿,先吃饭,全是好面,一点玉米面跟红薯面也没掺。”
柳侠小心的收起信封。
柳川说:“给我吧,我今儿在家歇一天,高兴高兴,明天开始去给你办粮食关系和户口。”
秀梅说:“这几天老热,川儿你搁路上跑悠着点,可别中暑了。”
柳川乐呵呵的说:“没事,要是以后能给咱家孩儿们都办这些,我中暑也高兴。”
柳海写好了信,交给柳川,自己跑过来扒了柳侠的裤子把屁股露出来,稍微有点红,柳海这才放心,对柳魁说:“大哥,听着噼里啪啦恁响,我还以为你真下狠手打幺儿呢,嘿嘿,这还差不多。”
他把从容吃着捞面条的柳侠的裤子给提好,自己也去端了一碗。
柳魁装着没看见没听见,只管翘着嘴角吃面条。
柳侠现在真的是身心都极其快乐轻松。
柳长青没有直截了当的夸过他一句,但他从柳长青抚摸着他的头时流露出的欣慰的目光中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吃完饭,他回窑洞搂着猫儿安心的睡了个长长的午觉,起床后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听见猫儿和正在给柳蕤缝书包的秀梅商量:“娘,你也给我做个书包吧!”
秀梅说:“你才六岁呀孩儿,还有两年才能上学呢,要书包干啥?”
猫儿说:“我也想去上学,我听六叔说小叔六岁上学了,我也想早点上学,考上大学,跟小叔一起去上。”
秀梅笑起来:“缝书包是中,不过猫儿啊,你是现在上学,也赶不上跟小叔一起上大学了。”
猫儿有点苦恼:“那咋弄啊?我想跟小叔一起去上学。”
柳侠过来把猫儿拎起来转了一圈:“猫儿要是想上学,过几天去张家堡上吧,小叔还能接送你好几天!”
猫儿上学的事情柳侠一提出来,全家都同意,决定下来了。
柳海该走了,虽然京都的学生不像荣泽的孩子上学那么艰难,不需要起早摸黑,但他毕竟是高三,而且最终要回来参加考试,不敢儿戏。
柳海选择了柳侠返校的那天两个人一起走。
柳侠想带着猫儿一起去,看到柳葳和柳蕤眼巴巴的样子,最后他决定,把仨人都带上。
柳长青和柳魁一直都想让孩子们多出门看看,也没拦着柳侠,不过特意交待他:“你带着他们,您三哥该找媳妇了,要是让人家看见他后头跟一大群孩儿,会嫌弃咱家负担重,以后恐怕连给他说媒的都没有了。”
依然是柳魁天不亮用架子车把几个人送到望宁,柳海现在坐汽车、火车都很老练,柳魁也放心,不往荣泽送他们了。
柳葳和柳蕤都是第一次来荣泽,和猫儿第一次来时候一样一路上都好奇的不行,第一次坐汽车,他俩都有点不舒服,但没有吐。
倒是猫儿,下了车后在汽车站外面又把早饭给吐了。
柳侠觉得这都是因为猫儿从小没有吃过母**,牛奶虽然好,还是没有自己娘的奶好,王君禹说的对,以后还得让猫儿多喝牛奶,多喝了才能把母**那些营养给补出来。
柳侠再舍不得柳海,也只能眼巴巴看着他坐着柳川开的警车离开。
柳侠带着仨人往学校走的时候还有点忐忑,一看到张长喜后面跟的俩黑猴和树荫下站着的一群不安的小中学生,他那点不安立马无影无踪了。
张长喜无奈的说:“俺妈叫乡里干部逮住,拉卫生院去做结扎了,俺这俩兄弟没人管,我只好让他们跟着我,柳侠,你咋恁铁呢,竟然考六百多分,你咋考哩呀?”
柳侠笑笑:“我也不知道,原来想着会紧张的不得了,谁知道一进考场,一点也不害怕了,做题的时候都忘了是在高考,嘿嘿,我自己都想不到会考恁多分。”
柳侠他们班考上的一群人都过来了,他们对柳侠羡慕的不得了,尤其佩服他的胆子,那样的预考排名,居然敢报重点。
猫儿和柳葳、柳蕤看着几个老师家的小孩子打乒乓球非常喜欢,柳侠让他们过去跟那些孩子一起耍,但不能乱跑,自己继续和同学聊天。
他听到了很多他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其中有一条是:荣泽县好几个乡的高中都要改成职业高中了。
职业高中什么意思,他们都不太明白,好像是农业技术高中,不再以考大学为主要目标,而是教学生怎样科学种田。
柳侠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念头是:凤河哥咋办?他恁想让小河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
从千鹤山碰到楚凤河到现在,柳侠已经两年多没见过楚家兄弟了,最近两年过于紧张的生活,他几乎都没有想起过他们,但此时,他是真真切切的为他们担心。
政教处安老师过来招呼他们到校长办公室前准备照相。
柳侠看到王占杰终于从一大群围着他的人中间走了出来,马上跑了过去,到了王占杰前面,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王老师!”
王占杰高兴的点点头:“嗯,不错,柳侠,把我都给吓了一跳。”
柳侠说:“我自己也没想到会考六百多分。”
王占杰说:“天道酬勤,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柳侠,以后到了大学没人一天到晚管着了,全靠你自己学了,老师希望你还能继续努力,以后成为一个有真才实学,对社会有用的人。”
柳侠使劲点头:“嗯,我知道。”然后他鼓起勇气说:”王老师,我有个同学,本来那年他也被咱学校录取了,可他家比俺家还穷,没有来上。
他妈死了,他伯娶了后媳妇不管他了,他哥跟俺四哥差不多大,原来也学习可好,为了养活他,自己退学去千鹤山拉脚,他要是今年来咱学校........”
“哎呦王校长,可找到你了,先抽根烟,俺孩儿那个事.........”一个中年人过来打断了柳侠的话,硬往王占杰手里塞着烟。
王占杰推开那人的手:“我不吸烟,请你稍等一会儿,我现在得先去和学生们照相。”
他和柳侠往照相的地方走着说:“今儿我太忙,要不,你让您柳川哥过几天来找我吧,如果找不到,正式开学几天后再来也中,我这几天不能再在学校里了,每个班都七十多人,不敢再收了。”
荣泽高中今年高考成绩喜人,柳侠考上了重点,还有二十个本科,大中专七十多个,总人数九十七人,是去年的两倍多,很多原城的人都想把孩子往这里转。
望宁,杨庙,三道河和另一个乡,还是一个上线的都没有。
天气酷热,照完相柳侠上衣后背都湿透了,可围观的柳葳、柳蕤和猫儿却兴致非常高。
俩小时的工夫,猫儿已经和几个学校老师家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小孩儿成了好朋友。
猫儿和柳葳高超的爬树技巧让那几个孩子忘记了他们土气的衣服和黑黝黝的皮肤,所以当柳侠看到猫儿为了显摆自己下树的速度直接用两腿环着树干出溜下来而磨得露出小屁股的裤子时,也不忍心嚷他一句。
和热情的老师告别,又特地和苏晓慧打了招呼后,柳侠带着猫儿他们三个到街上,先一人买了一根冰棍。
冰棍只有猫儿以前吃过几次,柳葳和柳蕤都是第一次吃,小心翼翼的小口舔着,不舍得吃完,柳侠让他们大口吃,吃完了再买。
四人吃着冰棍,来到了原来邵岩租房的那家。
他们已经知道柳侠考上了重点大学,对他们非常热情,好像是自己的孩子考上了一样。
柳侠和他们说了会儿话,问他们知不知道邵岩的地址。
房东也不清楚。
柳侠说想去那间屋子再看看,房东说那间房已经被又一个从原城过来借读的学生租去了,是个女的。
不过房东手里也有一把钥匙。
柳侠觉得擅自进别人的房间不好,但又确实想进去看看,他希望邵岩在某个地方留下了东西,只是因为自己当时备考的心情太迫切给忽略了,所以他没有拒绝房东主动打开房子的行为。
原来简单清爽的屋子不复存在,粉红色的蚊帐,原来干净宜人的海蓝色格子床单变成了鹅黄色花床单,简陋的木头桌子被铺上了碎花的塑料布,上面压着一块玻璃,........
柳侠在门口楞了几分钟,心里空荡荡的,关上门退了出来。
他最好的朋友,一个自愿当他七哥的人这样消失了,以后,也许一辈子,他都见不到邵岩了。
坐在烩面馆,柳侠才意识到猫儿和小蕤好长时间没有问这问那了,他沉闷的情绪让三个小孩儿也兴奋不起来了。
柳侠赶忙振作精神,过去点了三大碗烩面。
三大碗烩面刚好够吃,柳葳自己一碗,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柳侠和柳蕤、猫儿三个人分了两碗。
柳蕤还小,和猫儿一样有点怕辣,但却一口也没少吃。
电影院北门有两个卖衣裳的小摊,柳侠花一块钱给猫儿和柳蕤一人买了一个小裤头。
柳川晚上十点多才回来。
马小军正好请假,柳家叔侄铺了两张席子睡在地上,柳侠和柳川说起了楚小河的事。
柳川听完,对楚父的评价三个字:“老畜生。”
对楚小河的事,柳川让柳侠明天回望宁后先想办法给楚家兄弟一个信,只有他们愿意来荣泽高中上,柳川才能去找王占杰说。
第二天,柳川骑了局里一辆三轮摩托带柳侠他们去新城兜风。
到处是尘土飞扬,到处是正在建设的工地,新栽的法国梧桐还遮不起阴凉,几个人晒的流油,但猫儿他们几个却兴致高昂。
柳川指着东南面几个非常大的工地说:“那是几家省级单位,原来都在外地,这两年都往咱们这里搬迁呢,咱们这里离原城近。”
下午,柳川又骑摩托车把他们送回了望宁,然后自己返回了荣泽。
柳侠找不到楚小河,在望宁高中给楚凤河留了一封信。
楚家兄弟在望宁知名度非常高,看大门的大爷说他经常看到楚凤河从学校门口过,每次都一身的煤灰,他好像在和别人一起用奔马三轮往北乡卖煤,大爷说他一定会把信转交给楚凤河。
阳历八月十五号,柳葳去望宁小学报到;第二天,柳蕤和猫儿背着秀梅缝的花书包去柳家岭小学报名,随即开始上课。
柳侠站在窑洞外,看着猫儿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看着崭新的课本,眼睛亮闪闪的找着上面认识的字。
柳侠每天送猫儿和柳蕤上学,接他们放学。
放学的时候,他在学校坡口的大栎树底下站着,猫儿一出教室能看到他,撒着欢跑过来扑在他怀里。
柳侠在他脑门儿上亲一口,猫儿在他脸蛋上还一口。
柳蕤说:“俺妈说只有柳莘那样的小孩儿才让人亲哩,大人都不兴亲。”
猫儿得意的晃着小脑袋:“又不亲你,你管哩!是不是,小叔?”
柳侠把他俩的书包都接过来自己拿着:“猫儿还小哩,亲亲长哩快。”
八月二十八号,柳侠启程,柳川和猫儿送他一起去江城。
虽然家里人都觉得去大学报到带着小侄子不合适,但谁都没说不让猫儿去,柳侠为啥报江城的大学,家里人都知道。
柳侠离开那天,送行的除了他们一大家,还有三太爷家的好几个人。
柳福来送了十个煮好的鸡蛋过来。
一直看着他们三个的身影被山彻底遮挡,坡口的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苍白却炙热的夏日午后阳光,阳光下的人山人海,一条条看不见尽头的队伍。
作为京广和陇海两大铁路干线交汇处的原城火车站,让柳侠第一次知道了,人不光在天地玄黄的洪荒旷野中才是渺小的,置身在人的海洋里,沧海一粟的感觉更让人惶恐不安。
柳川提着柳侠的皮鞋和被褥。
柳侠一直背着猫儿,猫儿则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即便说不出来,猫儿也能感觉到,在这样的人潮人海里,他这样一个小孩转眼间便会被吞没。
看到猫儿顺着头发一直流淌的汗,柳侠有点后悔让猫儿跟着来了,现在,凤戏河边应该是凉风习习的,跳下河只需要几分钟,一身的暑气便可以消散。
还没有离开,柳侠便已经开始想家了,几个小时在候车室的等待,他脑子里不停地出现家的影子。
外面灯火辉煌,候车室穿着灰蓝制服的女服务员尖利的喊叫,拖着皮箱,背着行李、背着小孩的人流如潮水般向前奔涌。
柳侠被裹挟着往前跑,他没有坐过火车,他害怕,是不是错过了这个点,再也搭不上这趟车了。
柳侠只在一个下雨的星期日和邵岩去荣泽火车站看过一次火车,那时候,绿色长龙上一个挨一个的窗户,窗户里悠闲而漫不经心的人们,让柳侠对远方产生了无限的向往。
现在,他也坐在了绿色火车的窗前,看着站台上那些奔跑的人们。
但他却没有那些人的悠闲慵懒,而是满心不安,他不知道火车要把自己带去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像自己所期待的那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