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办公室。
王占杰坐在自己办公桌后。
他右边靠东墙一溜椅子上坐的依次分别是:副校长吴保军、房随安,教导主任安宝成,黄志英的父亲黄玉忠,头上缠满纱布的黄志英,柳海的班主任张青林,柳侠的班主任蒋老师,被柳海撞过的崔老师和李老师。
对面是柳家父子四人。
柳海和柳侠是站着的,俩人低着头不敢看父亲和大哥。
他们不怕黄志英那样的人,但因为这样的原因让父亲和大哥来接受这么多人的审判,让他们羞愧难当。
黄家父子和其他人是吴保军叫来的。
柳长青和柳魁进来的时候,他正好在传达室,直接找学生通知了其他几位相关的老师。
黄玉忠这几天一直在学校照顾儿子,但却没找过王占杰,王占杰去看黄志英的时候,他也总是借故躲开。
这是一种姿态,他听吴保军说了王占杰这几天对柳家兄弟的态度。
他用这种看似示弱的方式给王占杰施加压力。
王占杰简单的说明了情况,并把黄志英和黄玉忠单独指出来让柳长青和柳魁认识,让柳长青先说说他的态度。
东面一排人都看着柳长青。
柳长青平静的打量了两个小儿子两遍,问柳侠:“幺儿,你来荣泽上学前,我跟您妈咋教你哩?”
柳侠低着头说:“到学校好好学习,尊敬老师,老师和先生都是有学问的人,是最该尊敬的人,是教人学好的人,老师是哪一句说的不对,下了课找老师问清楚;
要是万一有啥事老师冤枉了自己,不能记恨老师,只是因为我们人老多,老师照应不过来,跟老师说清楚好了,老师永远都不会故意冤枉学生。”
柳长青猛的沉下了脸,厉声呵斥:“谁教的你说话时候低头弯腰跟犯了罪一样?是你真犯了罪也得站的挺挺直直认错,看着我!”
柳侠和柳海‘呼’的一下立正站直。
东面的人也全都一震,身体几乎是不由自主的都坐端正了。
吴保军随即意识到什么,有点懊恼的和黄玉忠交换了一个眼神。
柳长青接着对柳侠说:“既然我说的话你都记得,那今儿当着您这些老师的面跟我说说,你为啥敢在课堂上打老师?”
柳侠刚才羞愧温驯的神情立马变成了愤怒,他瞥了黄志英一眼,然后看着柳长青的眼睛,把他从教室门口喊‘报告’开始,一直到他被两个老师拉开,但中间黄志英骂人的几句话,他无论如何学不来,只好说:“他骂的老腌臜........他……,伯,我........说不出来。”
柳魁轻轻的叫了声:“幺儿!”安抚着愤怒的弟弟。
柳侠倔强的看着柳长青,不再说话。
柳长青转向黄志英,恭敬的说:“黄老师,您是老师,我尊敬您,我想着您当老师哩,肯定不会说瞎话。
那黄老师能不能当着俺的面,说说小侠哪儿说的不对、不符合事实?也说说你骂了小侠啥,叫俺都听听,也心里有个数,知道回去咋教育他,看看要是以后有人再这样骂,他该不该动手打人。”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
王占杰端起茶缸喝了口水,他刚刚连续上了两节课,口渴的很,不方便多说话。
其他几个校领导和老师听了柳长青的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为啥不是滋味,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黄志英头上缝了四针,这些天都没有上课,他给王占杰撂下一句“你看着办”,天天躺在宿舍里睡觉,万事都由他伯黄玉忠伺候着。
他听了吴保军和黄玉忠的话,觉得他不闹给王占杰的压力更大。
他是正式工,他伯是荣泽高中的元老,教育局局长来也得给他伯几分面子,他不信王占杰敢留下那个土鳖。
今儿他是抱着高高在上准备大发神威的心态来的。
以前他打过的学生不止一次叫过家长,哪个家长不是一见面诚惶诚恐地跟他赔不是?他最后开恩答应不追究,然后家长感激涕零的把胆敢冒犯他的学生打骂一顿算给他赔礼。
不过,这次他不打算给这两个土鳖学生的家长面子,以前都是他单方面打骂学生,学生在打骂之下不够温顺,让他不高兴了才叫的家长。
而这次,是柳侠还击了他,他不但不会大恩大德开一面让柳侠留在荣泽高中,还要当众再奚落一下他的家人。
他要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土鳖看看,他不但敢打他骂他,还敢当面腌臜他的家人,他要戏弄够了再让这个乡巴佬卷铺盖滚蛋。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那两个穿着破旧的撅头棉袄、一看是乡巴佬的男人,没有小心翼翼的给他赔不是,没有打骂柳侠,却在指桑骂槐的嫌他没有老师的样子,现在,竟然要让他解释?
黄志英扭头看他父亲和吴保军。
世间的事,许多是做得说不得的,比如夫妻之间的人伦之道,人人都要做,却不能拿出来说;
还有许多是粗人说糙话,大家听了都跟没听到一样,说的人基本上都是不过脑子随口胡扯的,没人会认真,会当真。
可一旦有人认真起来,结果会是非常的难堪,比如后面加了料的国骂。
黄志英骂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只是在面对学生的时候更嚣张更口不择言些。
不平等的师生关系决定了他对学生绝对的优势地位,所以他随心所欲地殴打辱骂学生,从来没有人认真的追究过他的言行。
没人追究,便意味着不会受到惩罚。
一个从来不用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的人,会被惯坏,会失控,会膨胀到以为整个世界都要围着他来转。
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所以也永远想不到自己会有坐在被告席上的一天。
现在的情况,完全超出了黄志英的认知,他有点慌了,因为他骂学生的那些脏话,绝不仅仅是一般的粗糙男人随口瞎扯。
黄志英是骄横,是强势,但他还知道自己是个老师,不是这几年社会上那些打架斗殴的小流氓,那些不堪入目的脏话,他敢肆无忌惮的对着学生骂。
但现在,在自己的领导和同事以及学生家长的注视下,要郑重其事的说出那些话,他发现自己根本张不开嘴。
黄玉忠忍不住了,他愤怒的盯着柳长青说:“你啥意思?志英是带了个口头语儿,咋,您不说您家孩儿把老师打的缝几针,还打算跟俺志英计较这个?”
柳魁不紧不慢地接过话:“既然只是口头语儿,那应该是无伤大雅的吧?黄老师说出来叫俺听听。
要真是你说了两句平常的口头语儿,俺小侠打你,黄老师,各位老师,我保证,不出这个屋子,我当着您的面打断他的腿,黄老师,你说吧!”
说完,作为家长来学校的柳家两父子那么略带谦卑的、平静的看着黄志英,坐等他的解释。
没人能想到柳长青和柳魁会用如此看起来谦卑,事实上却异常强硬的态度说出这样一番话,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黄志英扭脸看向他的同事们,希望有人出来替他解围。
但蒋老师几个都无视了他无辜求助的眼神,专注地看着自己眼前某一物件
他只好把目光再次落在了吴保军身上。
吴保军也经常打骂学生,虽然不像他骂的那样痛快,但在对待学生的大方向上,他俩特别能谈得来。
可,吴保军是打骂学生,但他的骂确实只是口头语,也是国骂那仨字;
其他的,他侮辱学生人格时,经常是不带脏字的,事实上,他挺看不上黄志英用泼妇老娘们儿那些脏话骂学生。
太下作,太没水平。
但,黄志英对王占杰当校长很不忿,经常给王占杰楚难题,这点很合他的心意。
这次的事,一听到有学生打黄志英,吴保军知道肯定是他骂的太腌臜了。
不过吴保军并不介意,在维护老师的脸面和学生的尊严之间,他根本不用选择,后者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而且,可以顺便给王占杰找点麻烦,他何乐而不为?
王占杰不是来这里四年跨过他这个当了五年的副校长当上了校长吗?这么有本事,这回让他好好抻抻吧!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他的同事有好几个都在这里,那两位乍一看贫穷拘谨的家长,现在看起来,骨子里绝对不是本地农村那些对老师敬畏到迷信的家长,他们的要求听起来非常给老师和学校面子,但.......
吴保军觉得今天的事情不太好掌控,他好歹是副校长,不想被黄志英当枪使,而且这枪当不好的话还会非常恶心,可能给自己惹一身骚。
但也不能看着学生家长那么嚣张,站在老师头上拉屎拉尿。
吴保军清了清嗓子:“咳,啊——,柳侠的家长,看来您是觉得您家孩子没有错,错都在老师身上了!”
“俺没这么觉得,”柳魁接住了吴保军的话:“俺要是那样想,不会坐在这里听黄老师说了,俺是想弄清楚是咋回事,知道回去该咋教育俺俩兄弟。”
柳魁的话,让吴保军和安成宝都有些恼羞成怒,安成宝冷笑了一声说:“那照你的话,今儿黄老师要是不说,他俩打老师是应该的,他们没错,是不是?”
柳魁声音不高,但却没有示弱:“我没那意思,我的意思是,啥事都得是有原因的,不能说因为骂人的是老师,俺兄弟是学生,错儿一定全是他们的。
老师是该受人尊敬的,学生应该尊敬老师,俺一直是这么想的,俺家也一直是这么教孩儿们的。
但是,是人都会犯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号召的,那响应毛-主-席号召下乡的应该都是好青年,都该受人尊敬吧?
可事实并不是那样,这您都应该知道吧?知青打架犯事儿、偷鸡摸狗的多了。
俺那边有几个男知青,去俺大队调戏长得好的女知青和俺大队的闺女,俺照样修理他们,把他们按在大队院儿的磨盘上,扒了裤子,一人屁股上三十鞋底儿;
俺村儿知青去跟三道河的知青打群架,回来后一样被按在磨盘上脱光了打屁股;
人,不是说你头上顶了个好的名头不会犯错了。
老师和知青都是人,知青是些年轻孩儿,犯了错儿打几下屁股让他们长点记性,省得以后犯大错;
小侠跟小海犯了错儿,俺一定会教训他俩,但俺得问清楚原因,才知道该教训到啥程度。
俺那几个知青是,本来是想一人打五十鞋底儿哩,因为是三道河的先欺负俺村儿女知青他们才去打架,所以一人打了二十鞋底儿。”
连王占杰都惊呆了,用这种方法修理知青,他们想都不敢想。
黄玉忠脸色憋的通红,想说什么,他右边的安成宝把身子往右又挪了挪,他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去看吴保军的脸色。
吴保军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脚。
黄玉忠恼了,关键时刻,都装起好人了。
被打的是他儿子,他最聪明、最宝贝、唯一的儿子,他得替儿子讨回公道:“今儿叫您来是说您家孩儿打俺家志英哩事,您说刚才那些话啥意思啊?您再不认,俺志英也是荣泽高中哩老师,俺头上那个名头是国家给的,您不想认也不中。
俺志英是国家的正式职工,您孩儿把他打的头上缝了恁多针,说到哪儿您也逃脱不了罪责。
您别想着揪着他骂了您孩儿两句不放有理了,那不可能,不中把教育局的领导叫来。
打学生的老师多了,打他们是为他们好,何况俺志英只是年轻,看不惯不遵守纪律的学生骂了两句,他有多大的错,您孩儿下这样的狠手打他?
同样身为父亲,你可以想想,如果被打的头上缝针的是您孩儿,你现在是啥感受。“
柳长青等黄玉忠真正停下了,才说话:“你想知道俺家哩孩儿要是当了老师,因为骂学生被打破头,我这个当爹的是啥感觉?
那中,我现在告诉你:
我会觉得柳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被我丢尽了,我会叫他滚回家,别再祸害别人家哩孩儿们。
我会跪到柳家祖坟上请罪,养不教,父之过,我这个当爹的没把孩儿教好,叫他出去给列祖列宗丢人了。“
柳长青说的绝对不慷慨激昂,甚至还有点过于平淡,但听在几个老师的耳朵里,却像是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没人说话,只有黄志英父子对柳长青怒目而视。
黄玉忠气的哆嗦。
柳长青视而不见:“不过,俺家养不出那样哩孩儿,我跟孩儿他妈虽然没啥学问,还多少知道点礼仪廉耻,孩儿们也…….”
黄玉忠一下站起来指着柳长青:“你这是骂谁哩?你还知道啥礼义廉耻?我看你是狗屁不通,您孩儿打了老师,你不说给老师赔礼道歉,还对着俺指桑骂槐,你这是欺负谁哩?“
柳长青看着黄玉忠,不卑不亢的说:“老师不是光叫凭嘴说哩,也不是国家给你个名号你真成了老师了,一个人,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要是心术不正行为不端,连做人起码的道义都不知道,他算站在讲台上,也算不得真正的老师。”
黄志英也站了起来,还往前上了一步:“你说谁心术不正哩?少鸡-巴给我废话,您是不是打完我了现在想耍死狗哩?哼哼,您这样占完便宜耍赖的土鳖我见多了,您也看清楚,这是哪儿?凭您这几个土鳖,也想来荣泽闯光棍儿欺负老子?“
柳魁‘霍’的站了起来,但随即被柳长青拉住,示意他好好坐着。
柳长青稳如泰山的坐着,看着对面的人:“我当年去朝鲜打过美国佬,您谁能说说,咱国家当时恁难,为啥跑恁远去跟美国人打仗?”
几位老师都面面相觑,不说话看着柳长青,等着听他还能说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话。
柳长青说:“不知道?那我告诉您:那是咱们被欺负狠了,再不还手没活路了!“
他看看脸色明显变化的一群人,气势凛然的说:“你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安分分过日子,可是人家不让,穷日子人家也不让你好好的过。
要是咱再不还手,美国把咱们给掐死了,所以,咱是知道人家有飞机大炮原子弹,咱只有三八大盖手榴弹,那也得打,打了没准儿还能打出一条活路,不打只能等死,毛-主席的决定很英明。”
黄志英不耐烦的说:“叫你来说您孩儿打我哩事呢,你说这些球闲话有啥用?想拿你去朝鲜打过仗吓唬人?”
王占杰淡淡的说:“黄老师,咱先听家长把话说完,你一会儿有啥想说,俺也都会听着。“
柳长青继续:“我的意思是,凡事有因才有果,没人吃饱了闲的跑几千里冰天雪地的去跟人打仗,也没有哪个学生敢主动去打老师…….”
黄家父子同时又站了起来,黄志英手指着柳长青说:“说了半天,你他妈了个逼的还是想……..”
他话没说完,柳魁一直拿在手里的上衣已经摔到了身后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黄志英:“你找死!“
王占杰的茶缸重重的响了一下,茶水溅了一桌子。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蒋老师和张老师跑过来拼命拉住了柳魁。
柳侠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住了铁炉子边的火钳子。
属于荣泽高中老师的几个人脸色都难看的不得了。
黄志英被柳魁脸上的悍色给震住了,同时他还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那句是他真正的口头语,和同事、和他家里的姐妹说话时他也经常随口来,所以他还没意识到柳魁为什么会突然间被激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