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开学三个月后,学校进行了纪律非常严格的期中考试。
一年级共一千二百人,柳侠在班上排三十五名,全年级排六百八十一。
他的物理、化学一枝独秀,可英语还是不及格,四十九分;语文得了六十九分,作文依然是惨不忍睹,
教语文的蒋老师是他的班主任,尽管柳侠语文整体偏差,但因着柳侠那一手让他感到惊才绝艳的钢笔字,他对柳侠还是很好。
蒋老师觉得,一个能沉下心把字练得这么好的孩子,至少是个踏实的人,只是这一点,柳侠让他讨厌不起来。
柳海这次是全年级二百六十八名,他们年级的人数比柳侠他们多二百多人,光复读生近三百人。
期中考试后的几天,柳海和柳侠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情绪都很低沉。
全家人省吃俭用让他们来荣泽读书,以他们俩现在这样的成绩,考上大学的概率可以说是无限接近于零,他们都觉得心中有愧。
柳侠一直觉得自己是非常非常刻苦的,证据是他现在已经这么讨厌上学了,但还是每天都从早到晚的认真上课、写作业,从不敢懈怠。
可他的几位任课老师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柳侠吊儿郎当根本不知道学习是怎么回事,光数理化好有屁用,高考看的是总分,总分不上线,转不了商品粮,说啥都是白搭。
期中考试阵仗摆的很大,占用了一个星期天,学校决定后面一个星期给补出来,也是说柳侠这个星期可以休息星期日、星期一两天。
公布完成绩的星期六中午最后一节课,柳侠在自责和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谴责目光中,还是第一个冲出教室,一溜烟地跑去找柳海了。
在上窑南坡下看到猫儿大喊着“小叔”扑过来的时候,柳侠所有的烦恼和自责都忘了,抱着他的小宝贝一路欢歌嚎到家。
柳凌的体检已经通过,政审当然更没问题,不出意外的话,柳凌一个月内会离开家,按照规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他这一去是三年。
柳侠心里是真舍不得柳凌离开,虽然看起来柳侠是家里最闹腾的孩子,而柳凌是家里最沉静的,但他和柳凌之间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默契,柳侠不能准确地用语言描绘那种感觉,但他和柳凌都明白。
吃完晚饭后和全家人热热闹闹说了一通话,小兄弟几个和猫儿回了他们自己的窑洞。
柳钰赌咒发誓说明年该招兵的时候他一定天天去站在望宁大街上,他不信以柳凌那看上去风一吹倒的体格都能被招兵的一眼看中,他这样强壮的没有机会,如果他也被人家看上,肯定也会有机会去到柳凌所在的部队,那时候他们兄弟能继续在一起了。
柳侠问柳凌:“你问过那两个人,他们一定能让你去京都的部队吗?”
柳凌逗着猫儿,拉着小耳朵把他的脑袋从柳侠颈窝儿里拽起来,猫儿张牙舞爪作势要咬柳凌的手,柳凌笑着松开手,猫儿马上又搂紧了柳侠的脖子把脸偎在柳侠颈窝里。
柳凌捏捏猫儿的小脸蛋:“小臭猫儿,干脆长您小叔身上算了。
我没再见过京都那俩人,去体检的时候,公社负责的小焦说,鲁连长跟咱县武装部负责的人说定了,把我分到他招的兵里去。
那个鲁连长是正经来招兵的,另外那个姓陈的年轻孩儿,我走了没多大会儿他也走了,好像是原城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咱公社,催他回京都的,他不是正式招兵的,是跟鲁连长认识,跟着来咱这穷地方看稀罕的。
咱伯跟大哥说,我要去的京都,并不是京都城,而是京都军区,京都军区管辖中国北部和西北地区,比咱中原省大多了,没准我去的地方比咱们这里还穷,还山高路远。“
柳钰马上接嘴:“那你还去干啥?还不如搁咱家教学呢!”
柳侠立马伸脚过去给了柳钰一下:“你懂屁,五哥是想出去看看外面啥样,老搁咱这山沟里头窝着,时间长了,咱真成井底之蛙了。”
猫儿警觉的一下抬起了头,眼睛忽灵灵的盯着柳侠:“小叔,你想去哪儿哩?”
柳侠忙安慰他:“小叔在荣泽上学,哪儿都不去,每星期都回来看你,是五叔要去很远的地方当兵了。”
猫儿闻言放心的又搂着柳侠的脖子摇晃起来。
煤油灯把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上面的小脑袋因为被小叔的脖子挡着,只有毛茸茸的一个小半圆,跟着小叔的脑袋一起晃。
猫儿喜欢看影子,小叔写作业时他趴在小叔背上,他喝奶时小叔抱着他,小叔也是这么一直轻轻的摇晃着,他歪头看着墙上变大了的一大一小的影子晃,特别好看。
猫儿现在还不知道,他现在这种感觉叫做安心。
柳凌说:“我真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啥样,望宁以外的人是怎么活着的,至于其他,再艰苦的地方还能比咱伯当初在朝鲜战场上、趴在冰天雪地里不吃不喝不动几天更难受吗?那样的日子咱伯都能忍过来,我也能!”
那一夜兄弟几个说到快天亮。
第二天早上起床开始,柳侠发现猫儿因为害怕他又会偷偷离开,一直一步不离的跟着他,一秒钟也不敢离开。
他跟猫儿说了好几遍自己这回休息两天,猫儿是不信。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以前骗猫儿骗多了,没办法,他一直拼命的带着猫儿玩,让他开心,可柳侠自己心里却一刻也轻松不起来,总想着明天自己离开时猫儿六神无主的样子。
柳侠不知道,因为今年地里收成很差,申请救济粮的事一直也没个准话,其实家里大人的心里也都压着一块大石头。
柳长青从来不会因为大人该操心的事给孩子们增加负担,柳魁也继承了他的性格,有难自己作,天塌下来自己扛着,家里人开心的时候永远不会去扫兴。
此刻正是午饭后最惬意的时光,初冬的太阳和煦温暖,一大家人都在院子里,或剥玉米,或打石头,或纳鞋底,看着树上一群猴子上蹿下跳找轰柿喝,快乐的嬉闹和笑声充满了家园。
猫儿是第一个发现远处山路上那两个人的,他感觉很奇怪,问柳侠:“小叔,那儿,那儿咋会有人?”
除了柳家兄弟几个因为要上学每天都出山,柳家岭绝大部分人家除了一年一次去望宁拉救济粮的时候,其他时间极少出去。
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家,是若干年没有走出过柳家岭的:没有出门的衣裳,一个家也没有一条可以完全遮挡住他们身体的裤子。
所以猫儿才会对柳侠他们都在家的情况下还有人出现在通往山外的路上感到不解。
柳侠顺着猫儿的手指,看到了两个摇摇晃晃背着大包裹的身影:“嗯?还真的是,那会是谁啊?”
柳魁站在坡口看了一会儿,不敢置信的对柳长青说:“咋有一个看着像曾大伯呢?”
一家人全都站了起来,柳魁和柳长青跑了出去。
曾广同回来了,带着他的二儿子曾怀琛。
他像昨天还住在这里一样,一进院子熟门熟路的过来坐在一个树疙瘩上,看到柳凌、柳侠他们打算从树上爬下来,笑嘻嘻的说:“接着耍啊,大伯正想看你们几个孙猴子摸柿猴呢,皮猴子,你背的是猫儿?柳岸?”
柳侠站在树杈上把背上的猫儿往上颠了颠:“嗯,大伯你还记得我?”
曾广同做出非常震惊的样子:“幺儿你觉得大伯都老的要得失忆症了?喏,柳侠,柳凌,柳钰,柳海,柳葳,柳蕤,小猫儿,没错吧?”他一个个指着一群孩子点名,一个也没叫错。
一家人大笑起来,曾怀琛拿了东西跟着柳魁往窑洞里送,忍不住回头望这边看了一眼,对柳魁说:“拉脚的在上窑岭上把我们的包裹放下时,我还怕我爸会受不了呢,谁知道他越走越精神。”
柳魁看看正乐呵呵说笑的曾广同:“曾大伯跟我们以前想的那些知识分子不一样,他比那些人坚强乐观。”
曾广同看看一树小红灯笼一样的柿子说:“谁给大伯摘俩轰柿喝?好几年没喝了,怪想的慌呢!”
话音未落,柳侠背着猫儿已经蹿到了一根更高的树枝上,上面的轰柿更好,他摘一个,抛下去,柳长青在下面用恰到好处的角度和力道接着,保证不让一个又软又大的轰柿摔裂。
柳葳现在爬树的水平也相当高,他跳上了另一棵柿树,找了大个儿的轰柿摘了,用脚勾着树枝,倒挂金钩把轰柿递给下面的柳长春。
柳葳和柳蕤大了,知道害羞,在树上淘气时还不觉得,等下了树,只是远远的看着曾广同却不敢过去。
猫儿还没有害羞这种情绪,看着曾广同抽的烟袋锅很好奇,柳侠抱着他过去想看个究竟。
曾广同想把猫儿抱到自己腿上,猫儿不肯,他把烟袋锅给了猫儿让他看个仔细。
曾广同喝着轰柿对柳长青几个人说:“柳岸这个名字好,诗意而不绵软,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那种绝处逢生的意境。
这孩子的人生大体应该是顺畅的,虽说一出生失去了母亲,但却不是寡幸薄福之相,失亲而不失怙,以后即使有点小病小灾,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
他扭头又看看柳侠:“幺儿,你起的名字水平蛮高,大伯现在想给自己来个号,学学过去的骚人墨客,风雅一把,你给大伯也起一个呗。”
孙嫦娥忙不迭的说:“曾大哥您说笑了,他给猫儿起的那是瞎想的,村里人都说不好听呢,您是有大学问的先生,您那名字咋能叫他起呢?”
曾广同笑着说:“能,弟妹,怎么不能,当是给猫儿起的这种小名儿。幺儿,来,你是风罡阳烈的童男子,借借你的纯阳之气,给大伯起个压得住邪气,好活的。”
曾广同离开的时候柳侠六岁,他对曾广同还有比较清晰的印象,曾广同现在又还保持着原来在这里居住时的平和幽默,所以柳侠在开始几分钟的拘束后,马上放松了。
他刚才听明白了曾广同话里的意思是猫儿这辈子的命应该挺好,所以心里特别熨帖,不知天高地厚的点点头:“嗯,我想想,想好了给你说。”没停二十秒,他说:“戏凤人,嗯——,我也说不明白意思,是觉得这名儿好,特别贴合大伯。”
一家人看看曾广同和柳侠,都觉得柳侠有点二杆子,给个棒棰当针。
柳侠完全没有自不量力的自觉,他听柳长青说过以前那些有些名气的文人起别号的事,从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深意,是表达自己心里所想或以景代情呗。
曾广同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山川野树,注视着静静流淌的凤戏河,嘴角慢慢的露出笑意:“戏凤人,凤啊......呵呵,凤戏山,凤戏河,戏凤人……..”他转过头对着柳侠和家里其他人用力点点头:“是它了,戏凤人,怀琛,你觉得小侠给我起的这个别号怎么样?”
刚放了东西和柳魁一起从窑洞里出来的曾怀琛沉吟了几秒钟:“嗯,我觉得挺好,特别符合爸爸你的情况。”
从此以后,曾广同所有的书画作品落款都是“戏凤人”。
曾广同的两个包裹,除了他的绘画工具和几本小说,其他几乎全是衣服,柳家从大到小每人一身。
衣服都被孙嫦娥很金贵地收了起来,那是要等到过年时才能穿的,他们家是柳家岭乃至附近几个大队日子过的最好的,也经常是三五年都不能给孩子们做一次新衣裳。
一家人都觉得曾广同的礼物过于贵重了。
曾广同知道,生存的基本条件而言,柳家岭穿衣比吃饭更难,这里多少还能出产一些粮食,国家也会有救济粮,虽然吃不太饱,但正常年份也还饿不死人。
可穿衣,这里很多人家即便发了布票,他们也没有钱去扯那少的可怜的几尺布。
让柳侠最高兴的,却是曾广同带来的水果糖、饼干和十袋奶粉。
关家窑那头牛现在奶已经不多了,这十袋“三元”奶粉,差不多够猫儿喝到和自己生产队那头大黄牛的生产时间接上了。
晚上吃完饭全家人坐在堂屋聊天,柳家人才知道,曾广同的情况并不像他以前写信时说的那样一切都好。
他妻子陶芳华在他离开京都半年后申请了离婚,现在和别人有了个十来岁的女儿。
曾广同返回京都后一直在想办法寻找孩子们的下落,最小的儿子曾怀琛是和他联系最多的。
曾怀琛和柳魁一个属相,当年曾广同被遣送回来时他不满十四岁。
陶芳华改嫁,孩子都不肯跟着,哥哥姐姐都下乡插队后,曾怀琛过了几年近乎流浪的孤儿生活,满十六岁后,他去了遥远的西北草原插队。
知道曾广同回京都后,曾怀琛申请病退回城,两年前回到京都,但手续至今还没办好。
大儿子曾怀珏在曾广同离开三个多月后被红卫兵打断了右腿,能走路之后报名去了中国最北边的一个省插队,和当地一个女子结了婚,现在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曾广同去找过曾怀珏,曾怀珏说,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进京都一步。
最让人难受的是曾广同的女儿曾琼瑶,她在曾广同被遣送回原籍一年后,以十六岁的年龄报名去南部一个边疆省份插队,一九七五年自杀身亡。
曾怀琛回来后,曾广同开始全力以赴寻找女儿的下落,他一直不相信自己那么乖巧懂事的女儿真的死了。
今年三月,他去了曾琼瑶下乡的地方,两个月后,带着女儿的骨骸黯然返乡。
柳长青一家都记得,他们曾经帮曾广同寄出过很多信,曾琼瑶的回信只有一封,是在一九七五年初夏时节。
接到女儿来信后的曾广同非常激动,但看完信后马上变得特别焦躁,整夜的在院子里踱步,他甚至想不顾一切的去找曾琼瑶,可柳长青夫妇问他孩子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柳长青当时实在担心曾广同的状况,想到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离开望宁,想自己替他去一趟,但最终也没有成行。
外出远行不但需要钱,还需要全国通用粮票,他两样都没有,离开望宁后,柳长青绝对是寸步难行。
没想到,曾广同收到的女儿唯一的一封信,竟然是绝笔。
曾琼瑶是在曾广同收到信半个月之前已经服毒自杀的,除了给曾广同的信,她没有给其他人留下只言片语。
秀梅开始还在为陶芳华在丈夫有难时离婚而咬牙切齿,后来听到曾琼瑶的死,她都不敢相信:她一直以为大城市到乡下的知情都是被插队地方的人护着宠着惯着的,柳家岭差不多是这样,为什么曾琼瑶会自杀?
秀梅心里的疑问也是全家人的,但他们都没问出来,曾广同不说,肯定有他的理由。
柳家人都在心里想,让他们父子住在这里好好养养心吧,看来京都也不是什么都好的。
那天晚上柳侠搂着沉睡的猫儿,想到曾广同一家人的情况,再一次觉得:原来,我们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最差的。
第二天午后,已经到了出发的时间,猫儿还是搂着柳侠的脖子不松手。
柳侠一直在和他商量:“猫儿,小叔要去学了,不上学小叔会变成傻子。”
猫儿很乖的点点头:“嗯。”小胳膊却搂的更紧了。
柳侠亲亲他的小脸儿:“猫儿跟小叔说再见。”
猫儿亲亲柳侠的脸:“小叔再见。”小腿儿却干脆环在柳侠的腰上,脸埋在他颈窝里。
孙嫦娥知道这俩人商量到天黑也商量不出啥结果,叹口气,过来伸手把猫儿抱过去。
猫儿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挡不住小叔每次的离开,所以不再大哭大闹,只是看着柳侠,眼泪在眼睛里转圈。
曾广同在一边看的有些动容,拿出几支画笔在猫儿眼前晃:“猫儿,来,爷爷教你画画,让你小叔去上学吧。”
猫儿不看他,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却没有一点声音,眼睛一直粘在柳侠脸上。
柳侠拽了书包跑下坡去,连和曾广同打声招呼都忘了。
柳侠和柳海没想到,等他们下次再回到家时,他们将必须做出一个影响到他们一生命运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