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年里白天最短的时候,五点半天黑了,外面又起了风,柳侠和猫儿决定早早吃了饭坐被窝儿里享受去。
两人刚把饭菜端上桌,有人敲门,曾广同和许应山一起过来了。
许应山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第一次来这里的他冲柳侠和猫儿扬了扬那个袋子,非常自来熟地进了厨房,柳侠和猫儿听到里面几声叽里咣当的声音,许应山说:“朋友从廊城带回来两只龟孙子,我放水池里了啊,可别让半夜出逃了,野生的呢,长这么大个儿不容易。”
猫儿赶紧跑进厨房,把两只龟放进了不锈钢盆里,这样它们爬不出来了,上次那两只草龟吃完后,柳魁和柳凌把附近的菜市场都找遍了,也没再找到一只,猫儿不觉得他必须吃这个,可柳侠却心心念念天天惦记着,万一今儿这两只真跑了,柳侠得心疼死。
曾广同一进门把大哥大放在茶几上,对柳侠说:“坐这儿等着幺儿,你大哥和三哥五分钟内会给你打电话。”
三分钟后,大哥大响了,柳魁先说。
中原地质勘探总局组织了一批人去美国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考察学习,马千里也去了,柳魁到荣泽的前两天,马千里刚刚离开,所以柳侠想请长假的事暂时没了着落。
不过,柳魁见到了潘留成,潘留成说,马千里他们在一起说过柳侠的事,至少在过完年正月十五之前,柳侠可以放心地休息,过年的福利也不会少他的。
柳侠他们在栖浪水库七个多月,除了因为天气原因不得不中断作业,其他时间没有休息过,而对柳侠,还不仅如此,他作为队里最年轻的技术骨干,真的是一个人顶两个人用,所以在不适合施工的季节,他多休息几天完全应该。
可柳侠是想请至少一年的假。
这次他们去老杨树胡同,听祁老先生话里的意思是,猫儿的病,得慢慢治慢慢养,少则两三年,多则可能要五年左右,才能彻底调养过来,柳侠不可能把猫儿一个人撇在这里治病。
柳魁说:“孩儿,没事,等您队长一回来,我跟您三哥俺俩一起去找他,您潘队长说了,您总局跟几个大队都有长期歇病假哩人,到时候他会帮你说话,一两年他不敢给你保证,半年应该没问题。”
柳侠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半年后,他可以接着想办法磨马千里,等猫儿好了,他会加倍努力工作回报单位。
柳魁又说了几句家里的事,家里人都好,柳钰的厂子和布店的生意都好,他出来的这些天,没耽误柳钰厂子里的事,因为他离开家的第二天,正好柳茂回家了,听说是柳侠不舒服,柳魁去荣泽照顾柳侠了,柳茂回单位请了假,一直留在家里,这个周一柳钰厂子里的一批活儿赶完了,他才回去上班。
猫儿在柳侠旁边坐着,他从柳侠的反应里能够推断出柳魁所说的话,当听到家里人为了不让柳茂担心,把生病的说成是柳侠时,他一下毛了,扑到柳侠身上对着大哥大说:“大伯,不叫说俺小叔生病,不叫咒俺小叔。”
那边的柳魁好像楞一下,然后说:“知道了孩儿,以后大伯不再这么说了。”
柳川先和猫儿说了会儿话,和猫儿约定,如果他来京都,一定把家里几个小家伙都带来,才让猫儿把大哥大给柳侠。
柳川对柳侠说的第一句话是:“幺儿,你那事解决干净了,记着,以后不管谁问起来,你都不要承认你曾经去民政局办过结婚登记的事,包括你们单位那天听到周晓云说那句话的人,听见没有?”
柳侠的脑子有片刻的迷茫,他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柳川说的是什么事。
猫儿的病好像一座绵延不尽、不可逾越的高山,占据了柳侠心里、脑子里所有的地方,二十多天前那场在外人眼里惊天动地的闹剧,被隔绝在了山的另一面,没人提,柳侠压根儿想不起来,现在柳川说了,他恍惚记起,觉得那是个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情节逼真的梦,现在回想起来,他恍然有隔世之感,连当时的情境都已经模糊了。
柳川后来又说了什么,柳侠放下电话忘了,吃饭的时候他还有些愣怔。
比曾广同小二十多岁的许应山和曾广同可以说是忘年交,这个人看着话多,好像为人油滑还有点不靠谱,实际上做人做事极有主见和分寸,特别擅长观察人,柳侠的事,曾广同跟他说过,许应山当时的说法是:“姑娘虽好,家人不善,这种婚姻最多算二等,咱们幺儿值得最好的。”
现在,许应山吃着香菜煎饼拍拍柳侠的头:“小老弟,别纠结了,好好吃饭吧,姻缘是最神奇的事,没有缘分,上天入地纠缠到死都没用,缘分到了,一个眼神全都有了,你这么精神,总有一天能找到个什么都不计较,愿意死心塌地跟你过一辈子的姑娘。”
柳侠没有认真地想过情,但他却相信缘分,他发愣,不是在纠结他和周晓云那件事,而是此时此刻,他置身于狭窄逼仄但却温暖平静的出租屋,他怀疑自己是否真正经历过二十多天前的那件事。
曾广同和许应山吃完饭随即离开了,许应山给曾家找了个保姆,约好七点钟去家里,曾广同要赶回去和人家谈谈具体的条件。
暂时的忘却毕竟不是真的不存在,迟钝的柳侠几个小时后才理解柳川的消息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像是刚刚被解除了捆绑在身上多日的枷锁,轻松得想狼嚎几声,他让猫儿坐在被窝儿里,自己穿着睡衣跳下床,在床前那块巴掌大的空地上,光着脚给猫儿跳霹雳舞。
他一口气跳了二十多分钟,跳得满身大汗才停下,跑出去洗了个脸,回来后把自己扒得只剩下个短裤,一个鱼跃趴在了猫儿的身边,舒服地四肢大开:“乖猫,我想好了,如果我们单位以后再让填什么表,婚姻状况那栏我填离婚,反正我以后也不会结婚了,二婚头能挡下不少麻烦,你说行不行?”
猫儿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又没真的结婚,为什么要当二婚头?只要你自己不想结婚,你是什么都一样。”
柳侠翻过身把自己换了个面重新摆成个大字:“也对,那我以后还填未婚,现在我是未婚青年,等到一百岁,是个未婚帅老头儿,哎呀,一百岁的未婚帅老头儿,听着特牛。”
猫儿拉过被子给柳侠搭上:“嗯,你一百的时候,我九十,跟你一样,也是个未婚帅老头儿,等到了冬天,俩帅老头儿坐在咱家窑洞前晒着太阳逮虱,多美。”
柳侠遗憾又舒坦地叹息:“唉,现在三天两头洗澡,身上连虱都没了,到时候逮啥咧?”
猫儿靠墙角坐着,从上往下看着柳侠好像在认真发愁的脸,有点哭笑不得,这个时候,小叔居然还能想这种事。
猫儿用脚趾头挠挠柳侠的肚皮:“小叔,你如果真不结婚,大爷爷跟奶奶肯定不愿意,到时候你怎么办?”
柳侠握着猫儿的脚丫子揉巴着:“我没不结,是结过了太难受嘛。他们要真是觉得我大逆不道,大不了打我一顿呗,我这么壮实,挨几鞋底子或者笤帚疙瘩根本不是事儿,你摸摸,”柳侠拉着猫儿的手去摸自己的屁股,“我这儿小时候都被你大奶奶给打出茧子了,现在挨打根本没感觉,挨几下,换一辈子轻轻松松,多划算。”
猫儿看着柳侠压根儿不在乎的样子,沉默了:只是因为不结婚,小叔要挨打吗?如果真的要挨打,几鞋底儿或笤帚疙瘩能了吗?
他想起了那封信里陈震北的话,心里打了个激灵。
柳侠把身体斜了斜,让猫儿可以把两条腿都舒服地搭在他的身上,问猫儿:“乖猫,你要是长大了真不肯结婚,挨打怎么办?”
猫儿说:“我是你养大的,只要你不逼我结婚,不打我,谁能管得着我?小叔,你会因为我不结婚生气吗?”
“当然不会,结婚一点都不美,你不喜欢我干嘛要逼你?你只要一辈子快快活活的,什么样小叔都高兴。”
猫儿秃噜下来,把头枕在柳侠的肩上闭上眼睛,柳川的消息对他的震动比柳侠还要大,他轻松兴奋的同时,却又觉得莫名的不安,而刚刚意识到的问题让他更加觉得沉重,他脑子乱哄哄地,无数种想法在其中挣扎翻滚,身体却忽然觉得非常累,好像合上眼睛能睡过去。
猫儿不敢和自己的身体对抗,努力清空自己的心和脑子,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他告诉自己,等身体彻底恢复,等他考上大学能挣钱了,他肯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在意识即将陷入混沌的时候,猫儿的脑子里忽然又跳出来一个清晰的问题:如果小叔不结婚,柳石怎么办?虽然他会把小叔的一辈子照顾得比任何人都好,可是如果没有柳石,小叔一辈子都没有孩子,岂不是要断子绝孙,被村里人笑话了吗?
猫儿带着这个问题睡着,一晚上梦里都是牛三妮儿和村里几个长舌妇的脸。
曾广同的学校离柳侠这里和他小柳巷的家几乎一样远,他最多隔一天会过来一趟,跟柳侠和猫儿一起吃顿饭,再聊会天,然后打车回家或干脆留下来,住在小卧室。
曾家里新请的保姆顾嫂四十刚出头,模样一般,性格非常好,勤快干净,家常饭菜做的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她不介意曾怀珏的坏脾气,她来了后,最让曾广同头疼的给曾怀珏送饭的事解决了,曾怀珏没机会再对冬燕挑剔责难,家里之前那种看不见的压抑气氛很快消散了。
虽然仍然和曾怀珏同居一院的事实让曾家的气氛很难回到从前那样快乐和谐的状态,但比起前些天已经好太多了,曾广同终于喘过了一口气,难得的清闲时光,他除了去曾怀琛的店里看一眼,基本都是在柳侠这里度过。
一年来负重累累的心,让曾广同几乎失去了创作的欲、望,在柳侠和猫儿温暖的小窝儿里,他的灵感在不知不觉间又从心的缝隙中钻了出来,他来柳侠这里的时候,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他时间坐在那张打底的腻子都露出来的餐桌上作画,他画的一点都不专心,经常边画边给柳侠和猫儿讲解,柳侠和猫儿偶尔说点外行的建议,他居然大部分都给采纳了,这让柳侠和猫儿对艺术本来不多的崇拜又少了些,但对曾广同的尊重却没有丝毫的减少,而曾广同对此,乐在其中。
哪怕头上悬着一把随时可能收割自己生命的刀,猫儿依然喜欢现在的日子,他心底一直在暗暗祈祷,希望让他和小叔这样独自相守的日子能多一点。
柳侠和猫儿的想法一样。
接下来的一周,两个人的希望基本得到了满足,这一星期的时间,除了去祁老先生那里又开了两次药,柳侠和猫儿几乎没出过门。北方冬季的蔬菜那么几种,萝卜土豆大白菜,都很适合长期保存,柳魁走之前,和柳凌一起给他们储存的足够多,柳侠和猫儿只需要在看病回来的时候,在附近超市买点肉或芫荽、大葱之类的配菜,其他时间可以安心窝在家里,做饭、吃饭、睡觉、聊天、看曾广同画画,如果不是心里还有对猫儿身体的忧虑,两个人的日子可以说是舒服安逸。
公历年的最后一天,京都的天难得的风和日丽,这天是猫儿去祁清源老先生家看病的日子,结果不好不坏,祁老先生说猫儿的情况很稳定,至少脉象上没有往不好的方向发展的趋势。
柳侠和猫儿心情不错,快到家的时候,猫儿甚至扯掉了口罩,轻轻地吹起了口哨,直到进了他们住的那栋楼,转弯后看到站在出租屋门前的人,猫儿的口哨才戛然而止,愣愣地站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