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吓了一跳,他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睁着眼说梦话让猫儿给听到了,他捏了捏猫儿的耳垂:“为什么这么想?不喜欢曾爷爷家?”
“不是,是不喜欢胖虫儿他大伯,我知道这是人家的家,咱是客人,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可我这次来,住在这里觉得可不美,我想住在只有咱们家的人的地方,没有暖气,房子小一点也行,只要没别人。”
柳侠拍了拍猫儿搭在他腰间的腿:“睡吧乖,小叔知道了。”
猫儿从窗帘中透过的那一点点朦胧亮色能模糊看到柳侠的脸,可这足够了,他高兴地问:“小叔,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不想搁这儿住了?”
柳侠点点头:“嗯,这两天曾爷爷他们正忙,咱说这事不合适,等忙过去,我跟你大伯和曾爷爷他们说一声,一找到合适的房子,咱搬出去。”
猫儿心里一下轻松了,咧嘴笑着闭上了眼睛,曾爷爷家再好,如果有人给小叔脸色看,他也不愿意住这里。
十点半,柳魁和柳凌过来了,曾广同一高兴,多喝了两杯,现在已经睡下了。
怀琛的店后天开业,三个人说了会儿店铺的事,柳侠觉得大哥有点心不在焉,他在家里人面前向来没有任何小心思,所以直接问:“大哥,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
柳魁看着柳侠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说:“确实有点事,小侠,孩儿现在身体不好,我知道咱该尽量叫孩儿吃的好点住的好点,不过,我觉得孩儿他聪明,心底又纯善,叫他开心点,比吃好住好更重要,你觉得呢?”
柳侠看了一眼柳凌,他直觉大哥和五哥可能跟他和猫儿想一块去了:“嗯,我也觉得叫孩儿心里高兴自在比什么都重要。”
柳魁点点头:“那,要是我说,我觉得咱一直住在曾大伯家不合适,想等孩儿出院后让你们俩去租房子住,你觉得怎么样?”
柳侠嘿嘿笑了起来,他原本还担心大哥会不同意他们出去租房子,怕曾大伯生气呢。
他把传呼机摁开,让柳魁和柳凌看两条信息,那是他昨天在医院偶尔捡到一张报纸,上面全都是租赁房屋的广告,他觉得有两个比较合适,给房东打了电话,房东和他约好了看房子的时间,把乘坐公交的线路发给了他。
离开曾家出去租房子的事这么决定了。
柳侠和猫儿租房子是打算长住的,他们要自己做饭,还要一天三顿按时给猫儿熬药,所以房子不能太将,至少得是厨卫齐全的套房,还要有暖气。
猫儿已经住上了有暖气的房子,柳侠坚决不允许猫儿的生活质量倒退太多。
还有是不能离医院和祁清源家太远,猫儿的病一时半会儿肯定好不了,每天去医院或祁清源那里,太远的距离绝对是个大负担,而且出租车的费用算下来也是很大一笔花销。
他们决定在京大医院到兴国寺这两点之间找房子,柳侠想让离兴国寺这边更近一点,因为林培之说,如果猫儿的白细胞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范围内稳定下来后,可以尝试只用中药治疗。
今天,柳侠去之前,柳凌把猫儿的治疗情况如实跟祁清源说了,祁清源虽然没明确说自己一定有把握把猫儿治好,让猫儿停掉西医治疗,但对猫儿的病,他给人的感觉是胸有成竹:病确实比较严重,但并不是不能治。这让柳侠心里明显偏向于用中药治疗。
而且,有张志远那个例子在,猫儿其实现在心里还是比较抗拒输液,柳侠也一样,如果可能,他想让猫儿只吃中药,别的不说,每天猫儿要挨针扎这一点,让他没法不抵触。
柳魁让柳凌这几天多买几份有房屋出租广告的报纸看看,觉得合适打电话询问,有时间去看,他已经决定了最迟这个周末返家,希望能在自己走之前把柳侠和猫儿安顿好。
在找到合适的房子之前,柳魁让柳凌和柳侠先不要把这事告诉曾广同父子,他能想到曾广同知道这件事后的态度,后天店铺开业,忙成这样,柳魁不想让他因为这件事烦心。
柳魁知道曾广同和曾怀琛夫妇对柳家是真心实意的好,他非常珍惜和曾家的友谊,但现在曾广同这边出现了曾怀珏这样一个因素,曾广同本人也掌握不了他,柳魁理解曾广同的处境,但他不会让自己家的人委曲求全来维持和曾广同之间的关系,他会找个合适的时间跟曾广同解释,把柳侠搬走的理由全部说成出于猫儿看病治疗的需要,避免让曾家因为这件事产生家庭矛盾,以曾广同的阅历和豁达的心态,刚开始肯定会有些难受,但最终他也会理解柳家兄弟几个的决定。
可柳魁没想到,他的体贴不但没有解决曾广同的问题,还让柳侠承受了一次从来不曾想象过的屈辱,后来很长时间想起这件事,柳魁都觉得对不起幺儿。
店铺开业的这天是阴历初九,柳凌把汤药和午饭送到医院后离开了,没像平时那样等着柳侠和猫儿一起回家,所以那天下午,曾家院子里,除了罗氏老夫妇,只有柳侠、猫儿和曾怀珏。
柳侠安置猫儿睡觉后,他起来准备晚饭的材料,今天曾家的店铺开业,他和柳凌都没能去捧场,回来的路上他去买了点菜,打算晚上多做几个下酒菜,祝贺怀琛。
把菜全部准备好,柳侠又出去把垃圾送到街口的公共放置点,回来的时候一进大门,看到曾怀琛站在倒座烧暖气的那间屋子门口,看到他进来,曾怀珏仰起了脸,用和上次一样的表情上下打量着他。
柳侠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和曾怀珏说话,他到底还年轻,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上次和曾怀珏打招呼被无视的事才几天,他不可能当做从来没发生过,如果他今天再次主动发起对话又被无视,是自取其辱了,可自己住在这里,当面碰上院子的主人连个招呼都不打,确实有失礼仪。
在柳侠只是一转念的犹豫之间,曾怀珏先开口了:“哼哼,真是好算计。”
他的神情和语调都带着浓浓的讽刺,让柳侠不由得怔了一下:“怀珏哥你什么意思?”
曾怀珏和曾广同高低差不多,1.73米左右的身高,在北方人里都只算是中等身材,不过他的脸和曾广同不太像,曾怀琛和曾广同比较像,都属于很大众的长相,五官端正,但没什么特色,而曾怀珏面容俊秀,比一般人长的都好,曾怀琛曾在话里带出来过,说曾怀珏长的比较像他们的母亲陶芳华。
曾怀珏因为有病,长年不喜欢出门,脸色苍白,虽然受过苦难,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他身体给人的感觉瘦弱又脆弱,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是冷漠而强势的,此刻的他也正是如此,他以一种看似弱势实则居高临下的态度对柳侠说:“别叫这么亲热,你什么人啊,你们家什么人啊,你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一表人才积极向上堪称人生楷模,你们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堪比古代圣贤之家,我一个百无一用的废人,怎么敢给你当哥哥?”
柳侠愕然地看着曾怀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在屋里头往小锅炉里添炭的罗氏老夫妇正好出来,听到曾怀珏的话,面面相觑。
曾怀珏接着说:“不过我是想不明白了,你说你们这么高风亮节的一家人,也是在我爸不得意的时候正好赶了个巧,给了他个落脚的地儿,粗茶淡饭管过他两年,那值几个钱啊?你们这么没完没了,打算讹我们家到死啊?”
像猫儿说的,这是人家的家,他们是客人,曾怀珏还是病人,柳侠再不喜欢曾怀珏,也没想过要冲撞他,可今天,曾怀珏最后一句话着实让他无法接受。
柳侠脸上原本很是勉强的谦恭一下消失了,十分生硬地说:“我们家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高风亮节,俺伯当初保护曾大伯是为了报答当年曾大伯家祖上的恩情,你这么说话什么意思?我们讹你们家什么了?”
曾怀珏冷笑一声:“报答我太爷爷的恩情?呵,说的多冠冕堂皇,如果我爸不是京都著名大学的教授,你爹会救他吗?
还问我你们讹我们什么了?你说讹什么了?你们不是当年给我爸提供了孔破窑洞吗?看看你们这些年从他那里得到了多少吧?
不说他这些年给你们家寄的那些吃的用的还有字画,我爸把你那个叫柳海还是什么的哥哥培养成大学生,又花钱送他出国留学这一件事,多少的恩情也该还完了吧?
还有你和那个柳凌,如果不是我爸当初在你们家教你们读书识字,凭你们一群大山窝儿里的乡巴佬,能考上大学?
好,算这些帮助还不够,那这次你们一下来我们家这么一大群,免费的房子住了大半个月;你侄子住院是我爸帮的忙,给你侄子看病的专家是我爸的朋友帮你们找的,给专家打点行贿的钱是我爸替你们出的;我们家刚进回来的玉那么贵,还没开张紧着你挑,这总该够了吧?
可我怎么看你们还是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呢?
你侄子已经住院半个月了,现在那个姓什么的大国手中医我爸也替你们求到了,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还赖在我家里不走?
别跟我说是因为我爸和怀琛盛情挽留所以你们不好意思,而不是在打鸠占鹊巢久占为业的主意,瞎子都看得出来你们在想什么。”
柳侠站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烧,像是被人抽了一百个耳光,他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以前,因为贫穷,因为衣服破旧,他不止一次被嘲笑过,可他从来没真正地觉得伤了自尊,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他或者家人的错,即便他穿着最破的衣服,家是大山沟里的,他的家也比很多人的家好,比很多人的家快乐。
可今天,他没理由说服自己,因为最后有一部分曾怀珏说的是事实,现在他们家是有好几个人免费住在曾家;找林培之给猫儿看病,可能真的是曾广同拿自己的钱去打点送礼的;他真的用进价买了曾怀珏刚刚收到的一个玉观音。
柳侠的脑子被前所未有的羞耻烧的混沌一片,但他却还记得曾怀珏最后一条,也是最严重最恶毒的一条指控,别的已经是既成事实无法改变,但这最具侮辱性的一条他不能认。
看着曾怀珏脸上那自以为看穿了一切的刻薄神色,柳侠燃烧的头脑忽然间冷静了下来,他平静地对曾怀珏说了一句:“你等一下。”然后大步跑回自己住的屋子。
只有十秒钟左右的时间,柳侠又出来了,手里拿着几张花花绿绿的报纸。
他走到曾怀珏跟前,把其中一张报纸拉展开了,认真地放在曾怀珏眼前:“请你看清楚,这章是昨天的《都市生活指南》,这是它的的房屋租赁广告版块,这三个用圆珠笔圈起来的,是我和我五哥、我小侄觉得比较合适打算咨询后去租的,我五哥今天没回来,是去这几家看房子了。
这张,是今天的,我刚才在医院门口的报亭里买的,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是我觉得比较好,打算明天把我小侄送医院后去看的。”
柳侠收起报纸,盯着曾怀珏的眼睛说:“我让你看这些,是让你知道,我们没打算赖在这里不走,更没有霸占你们家房产的意思。
曾大伯当年的事和我六哥来京都上学的事我无需跟你解释,我和我五哥能考上大学曾大伯确实帮了我们很多,这个恩情以后我们一定会报答。
至于我们住在这里给你们的生活带来不便,我现在跟你说声对不起,最迟明天中午,我们会搬走,住的这半个月,我会付给你们房租和伙食费。”
曾怀珏瞥了一眼柳侠手里的报纸,不屑地哼了一声,架起拐杖走了。
柳侠站在那里,看着曾怀珏利索地用拐杖挑开棉帘子走进房间,门在他身后带着一声巨响被关上。
罗氏老夫妇不期然地看到这一幕,觉得非常尴尬,罗老先生满眼同情地看着柳侠不做声,罗老太太好心地宽慰道:“人害病时间长了会变得古怪,看谁都不顺眼,没事非常找出点事来,这样的人犯不着跟他计较,这个家的主人是曾教授,又不是他,曾教授可是真心待见你们一家人,成天盼着你们家人来住呢。”
柳侠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抬脚跑去了堂屋。
他拿起电话:“请呼******,五哥,急事,速回电话。麻烦连呼三遍。”
放下电话,柳侠坐在沙发上发呆,铺天盖地的羞耻感让他现在全身都是烫的,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肯定要搬走,而且一点也不能拖,最迟明天一定要走,可是,怎么跟大哥和五哥说?
猫儿那里柳侠一点不担心,他说离开,哪怕要去的地方是刀山火海猫儿也会欢天喜地地跟着他走,他难受的是柳魁和柳凌。
别说还有罗氏老夫妇听到了曾怀珏所说的,哪怕那些话只有天知地知,柳侠独自一人在无人处回想那些话,依然觉得比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抽了耳光还耻辱,所以,他不打算让柳魁和柳凌听到那些话,哪怕是从他的嘴里转述的,他也觉得埋汰了大哥和五哥。
“叮铃铃……”电话响了。
柳侠伸手拿起,柳凌的声音马上传了过来:“幺儿,咋了孩儿?出啥事了?”
柳侠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没啥事,我是等的着急,五哥,房子咋样?”
“三楼、五十六平方两居室的那个,家具比较好,暖气很足,向阳的卧室比较宽敞,可离老杨树胡同比另外那两套远,而且一个月要七百,我说了半天房东才答应减50块;其他两个都是要四百,客厅、厨房、卫生间都差不多,是卧室有点小……”
“要两居室的那套,五哥,你现在去定下,交一个月的房租给他,我们住进去后慢慢再找更好的。”柳侠很干脆的拍板,猫儿不习惯睡小卧室,而且,大哥和五哥这几天也要一起跟着过去住,贵也得要最大的,。
柳凌敏锐地感觉到了柳侠的反常,问道:“小侠,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大哥走之前搬可以吗?”
柳侠心里呼地又猛烈难受了一下:“五哥,我现在不想说,你先把房子定下,明天中午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搬走。
如果大哥不同意,你要帮我,你说你假期也快到了,想早点帮我和猫儿安置好,跟我们俩在新地方住几天再走你才放心,好不好?如果不是今晚和明天早上还要给猫儿熬药,我现在想走五哥。”
柳凌说:“我知道了,明天咱搬孩儿,别多想,看好咱猫儿,等我回去咱再说。”
柳侠放下电话,来到了他住的屋子,虽然猫儿并不知道他们被驱逐的事,可想到猫儿在病中连个安稳的住的地方都没有,柳侠平生第一次有了悲凉的感觉,他想抱抱猫儿。
猫儿睡的很熟,他的睫毛和眼珠一样,很黑,根根分明,形成一个弯弯的弧线,把脸衬得更白了。
柳侠俯下身,在昏暗中看着猫儿的脸。
猫儿好像对柳侠有某种感应,眼睛毫无预兆地睁开了,正对着柳侠的眼睛。
柳侠的嘴角弯了起来:“醒了乖?”
猫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嗯。”
屋里暖气很热,薄被只盖到猫儿的胸前,猫儿海蓝色的羊毛衫领口处,露出一截红艳艳的丝线。
柳侠轻轻把丝线拉起来,白色的玉观音挂在了他的手指上,菩萨安静地注视着柳侠,柳侠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低下头,把玉观音捧在手心在眉心上贴了一下,轻轻说:“保佑我们猫儿好。”然后重新放在猫儿胸前。
猫儿学着柳侠的样子,也把玉观音在额头上贴了一下:“保佑我小叔好。”
柳侠看着猫儿满足宁静的眼睛,堵得*的心忽然通透了。
他的乖猫现在好好的活在他眼前,等着和他一起再去建立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窝儿,这是多么幸福的事,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心理扭曲的曾怀珏生气呢?
一念至此,柳侠的心理豁然开朗,猫儿穿衣服的时间,他把暖气片上的衣服简单折叠了一下,收进他的旅行包里。
这几乎是他们在京都的全部家当了,洗漱用品很简单,明天早上用完后一个小塑料袋子解决了。
猫儿看着柳侠收拾东西,两眼放光。
柳侠站在床前,猫儿趴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柳侠背着他跑了起来:“喔——,做饭饭喽——,做香香喽——,喂乖猫喽——”
那天,曾广同和曾怀琛都喝多了,怀琛人事不知地被柳魁安置在了店里的床上,曾广同喝的不算太高,只是走路有点别脚,柳魁和冬燕一起把他送到家后,自己又折回店里去守着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柳魁买了早点回到店里,正在劝刚刚又吐了一次酒的怀琛吃饭,装在玉器店柜台上的电话响了,他跑过去接起来,是曾广同。
“柳魁,怀琛醒了吗?”
“醒了,有点头疼,我们正准备吃饭呢。”
“哦,吃完饭让怀琛看着店,你打车到仁义路仁义小学门口,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去学校门口接你。”
十点钟,柳魁跟在曾广同身后走进一栋外观十分陈旧的家属楼,推开三楼一户人家的房门,他看到了正蹲在一个泥胎小炉子跟前拼命扇扇子的柳凌。--3336300463148164+dsguoo+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