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缭入秦的时候,一路打听,获得了秦国中枢的不少消息。
有些消息,普通黔首听了,只觉得没有什么价值,但落在魏缭的耳朵里,却能凭借蛛丝马迹,分析出有价值的情报。不得不说,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所谓天才存在的。一些情报天才,仅仅通过观看新闻联播,就能窥探高层的动向。
蒙骜死后,蒙家在军中的地位有所下降,秦王扶持了军中新贵王翦,平衡蒙氏的影响。但蒙家的蒙恬很特殊,与秦王嬴政的关系很亲密,而蒙恬也一心一意支持嬴政。嫪毐作乱的时候,蒙恬亲自率军平叛,对嬴政忠贞无二。
想到这里,魏缭眯着眼睛,抚摸着凌乱的胡须,心里有了计较。
“夏桀之时,伊尹弃之;商纣当政,子牙离之;魏氏将衰,商君不用。忽忽焉,强秦将于衰亡乎,秦人逐客,为渊驱鱼,为丛驱雀······”
驰道之上,响起了魏缭的歌声,如寒鸦呱呱叫,五音不全,路上的人们,听到后,纷纷侧目而视。
你丫的,要找死,声音也要优美一点才行呀!
秦律规定,黔首不可妄议朝政,借托古代,讽刺当今朝廷。魏缭公然讽刺,秦国将要衰亡,除了找死,再没有别的理由了。
“大胆狂徒,出言不逊,大王驱逐你们,真是太仁慈了,依我看,你们这些人,就该坑杀才好!”
蒙豹的目光往人群中扫过去,立即发现了旁若无人的魏缭,不由得高声训斥。随行的骑兵们,手不自觉的按在青铜剑上,一个个怒目而视。
如果蒙恬一声令下,这些人只怕会一拥而上,将魏缭剁成肉泥。
附近的人们,见此架势,像躲避瘟神一般,与魏缭离得远远的。不一会儿,方圆二十米的范围内,只剩下静静的站在那里,形单影只。
“蒙豹,把剑收起来,既然这位先生求死,也要问个明白。”蒙恬带着甘罗,骑马走到魏缭的身前,阻止了抽出一半秦剑的蒙豹。
“先生,你的歌声太难听了!”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啊!”魏缭拍了拍肩上的褡裢,双手抱在胸前,面色显得十分平静。
“不,我说的是,你的歌声太难听了!”
“哈哈哈,将军说得太对了,唱得跟乌鸦一样······”
蒙恬身后的骑士,听到蒙恬的调侃,不由得开口大笑,紧张的气氛顿时消散了不少。
“没有办法,我的父母没有给我隰朋一般的声音,上天也没有给我像隰朋那样的际遇。隰朋常有,而桓公不常有啊!”
“隰朋是谁?”
古人说话,总喜欢点出一些古代名人。如果十分出名的人物,蒙恬当然记得,可隰朋这个人,哪里有管仲、鲍叔牙的名声。蒙恬歪过头,看向了甘罗。
“隰朋是齐桓公时期的大臣,他本为一介布衣,遇到桓公出行的时候,也像这位先生一样放声高歌,桓公召之交谈过后,被桓公任命为齐国上卿。”甘罗压低着声音,悄悄说道。
哦,原来这人想要学习那位隰朋,吸引我的注意力。
蒙恬顿时明白过来,感情这人故意出言不逊,不是故意找死,而是深思熟虑。
“先生怎么知道自己是隰朋,而不是赵括之流呢?”
古人往往自视身高,没有出山之前,自以为有所谓王佐之才,但自我感觉良好,和真正具备真才实学,往往比天地之间的距离还要远。懂得历代纵横家游说的手段,蒙恬可不会轻易相信这些人的感叹。
“我说我有孙吴之才,我相信,可将军不信,大王不信,即使我多费唇舌,终是无用。”魏缭突然转过身来,望着咸阳的方向,幽幽叹道,“得一人而国强,失一人而国衰。倘若当年,魏惠王用了商鞅,秦国又焉有今日。
商鞅在秦国主持变法,大败魏军,夺取安邑之后,惠王曾悲叹道,悔不用公叔之言。公叔痤将死的时候,向惠王进言,要么用商鞅,要么杀掉商鞅。可惜,惠王既没用商鞅,也没杀掉商鞅!”
身为魏国人,回想起魏惠王的叹息,魏人无不觉得十分可惜。可是,可惜归可惜,魏国的人才,仍然争相前往秦国效力。魏缭的心里,同样在悲叹,为何魏人,在自己的国家却没有用武之地。
“小将军,你回去告诉你家秦王,我魏缭身具商鞅之才,秦王要么用我,要么杀我,否则,我魏缭必让秦国发出魏惠王之叹!”
“放肆!”
“大言不惭!”
秦人怒了,眼睛狠狠地瞪着魏缭。
驰道上的六国人傻了,见过作死的,还没见过这么作死的。
身具商鞅之才?这话也能说出口。
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得以赋强。即使秦惠文王杀了商鞅,但商鞅在秦人心目中的地位,仍然十分崇高。六国的国君,嘴上攻击商鞅好刑名之学,刻薄寡恩,心里却做梦都想遇见商鞅一般的大才。提笔能著书,领兵能打仗,治政能富国强兵。
“先生好大的口气?不过,像商鞅一般的大贤,只有孝公那样的国君才能辨明。你是否有商鞅之才,就让大王亲自判断吧!”
听到这人自称魏缭,从魏国投奔秦国,如此风度,想来,这人便是在历史上留名的魏国大梁人魏缭了。魏缭的名声很大,走过路过不容错过。内心深处,蒙恬也很好奇,长期担任秦国国尉的魏缭,在嬴政的统一战争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来人,将这个自比商鞅的魏缭给我看管起来!”想到这里,蒙恬就觉得,有必要再往咸阳宫走一遭。“甘罗,你帮我看着他,小心别人士伍伤了他。这人或许有才,就怕嘴巴太毒。”
“诺!”
甘罗笑了笑,他刚刚也大开眼界,不由得感叹,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他学习鬼谷子多年,可刚刚魏缭的一番表演,可是深得鬼谷子的精髓,在魏缭身上,甘罗仿佛看到了张仪的风采。
现在,蒙恬让甘罗留下来看管魏缭,正合甘罗的心意,趁此机会,他想跟魏缭讨教一番。
“蒙将军,请慢!”
蒙恬正准备扬鞭挥马的时候,一声熟悉的喊声,突然传进了他的耳里。
“李卿?”
回过头来,只见李斯手里抱着一卷竹简,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蒙将军,你前往咸阳宫,觐见大王,还望为我传递这份奏章!”
说完,李斯将手里的竹简,高高的举到了头顶。
刚刚在马车上的时候,他全程观摩了魏缭的表演,本不想找蒙恬帮忙的他,只能抓住最后的稻草。内心深处,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喜欢蒙氏。对他灭韩、急并天下的主张,蒙家似乎并不感兴趣,蒙武私下里曾言,李斯并不懂军事。
“谏逐客书?”
蒙恬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不由得有些犹豫。
李斯这人,才干是有的,但他的政治主张太过激进,不懂得转换妥协,秦朝的快速灭亡,李斯要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只不过,书写史记的司马迁,算是李斯的徒孙,才没有大肆攻击李斯。何况,李斯默许赵高逼死蒙氏一族,让蒙恬的心里有些芥蒂。
不过,就算没有李斯的谏逐客书,嬴政也会认识到逐客扩大化的错误,李斯的上书,只不过给了嬴政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应付那些主张逐客的本土大臣。
大一统的塑造,终归需要嬴政与李斯这一对激进的组合,才能劈开一切艰难险阻。
蒙恬叹了一口气,再没有犹豫,手伸了出去,结果李斯手里的竹简,说道:“李卿,你的《谏逐客书》,我会呈递给大王的。”
远去的身影,渐渐地模糊。
蒙恬怎么知道我的奏章为《谏逐客书》?李斯紧锁着眉头,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个时候,咸阳宫中的嬴政,正踱着脚步,掩饰着心里的不安。
秦国宗室,连同激进的本土大臣,要求驱逐来自山东六国的官员,嬴政一时冲动,竟然答应了。
可逐客令下达之后,嬴政冷静下来一想,就觉得不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六国人在秦国为官,不可能人人都是六国的奸细,就算秦人本土官员,也要逃到六国去的。
可是,逐客令刚刚下达,嬴政就撤销自己的命令,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嘛?
每个人都爱面子,嬴政也不能例外。
“大王,蒙将军求见?”宋午前来禀告道。
“蒙恬,他不是去调查郑国渠去了吗?”嬴政心里有疑问,但仍然出了寝宫,前往议事的房间。
“请大王赦臣无罪!”嬴政的身影出现后,蒙恬连忙开口认错。
“爱卿何罪之有?”嬴政开口笑道。
“臣前往郑国渠途中,遇见大梁人魏缭,自比商鞅,扬言大王不能用之,会让大王发出惠王之叹。”
蒙恬终究没有说出“不用则杀之”的话,他有些担心,年轻的嬴政会忍不住心里的怒火。
“自比商鞅?”嬴政冷哼了一声,“到底是骡子,还是千里马,逃不过寡人的眼睛。爱卿,你去把他带来,寡人要亲自看看,这个魏缭是何等有才!”
“臣回咸阳的时候,李斯恳求臣将这卷竹简呈递给大王!”
蒙恬见嬴政决定亲自面试魏缭,顺势呈上了李斯的《谏逐客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