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山包上下来,回到队伍中的时候,黄远岱忽然招了招手,让一品楼修行者去带了一个人过来,而后将其引到赵宁面前,笑呵呵地道:
“自从进入中原,殿下便一直在四处奔波,数月不得安歇,就算是神人也会疲累,身边总要有个说话的人,谈论些跟军国大计无关的风景人情,解解乏消消闷。”
赵宁被黄远岱这话说得倏忽一怔,再看对方那一本正经的面容上,明明暗藏着为老不尊的之意,怎么看怎么猥琐,不禁哭笑不得。
被黄远岱叫来的人本来大大方方地在跟赵宁见礼,一身英气,听了黄远岱这番话却不禁霞飞双颊,一只手不自觉地捏了捏衣角,低着头不无局促。
赵宁看了看经过革新战争洗礼,比先前显得更加明艳动人、富有魅力的姜葭,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什么,最后只得装作无事发生。
他当然明白黄远岱的意思。
这老不正经的怕是觉得他近来愈发缺少人间烟火气,担心他羽化登仙成就天人境跳出人世间,故而想方设法用七情六欲加深他对人世间的留恋,稳住他的人间之心。
红尘世间的东西,男女之情总是威力非凡,格外具有束缚力。
当然,黄远岱也就是知道姜葭跟赵宁有旧,所以从中撮合一二,并不会也没有权力强迫姜葭什么。只不过,看姜葭跟在赵宁身后亦步亦趋的样子,只怕她心里并不抵触。
赵宁对姜葭这个命运多舛、自立自强的女子并无恶感,既然对方到了眼前,作为朋友自然要关心一番她的经历与近况。
却说姜葭当初在宋州加入一品楼后,帮着因为兵祸而受灾的百姓重建了家园,因为表现不俗且修为进展迅速,很快获得晋升。
随着吴军进驻宋州,严密监控地方,一品楼在宋州失去大肆活动的空间,姜葭也被调派到陈州,在一个县邑做了副统领,这便有了她发挥才能的天地。
先前大军路过陈州,地方革新战士有一部分留在当地,有一部分则跟随大军一起行动参与接下来的战事,姜葭属于后者。
关心完姜葭的近况,赵宁便没了话题跟她说。
要是换作以前,赵宁是不缺聊天内容的,问一问姜葭在一品楼的深刻经历、战斗历程,说一说她对革新战争的新看法,关心一下她之前投奔的亲戚,指导指导对方的修行.......凡此种种。
但是现在,赵宁对这些闲聊兴致缺缺。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如果硬要说,那就是不重要。
不如看看风景,饱览大好河山。
但姜葭明显谈性上来了,主动关心赵宁近来的经历,兴致勃勃地询问他是怎么迅速瓦解神教的,言语中处处感叹他的辛劳与不易。
被人关心,而且关心到了点子上——赵宁仍是没什么感觉。
他甚至都懒得多说自己那些事,觉得不需要大书特书,也不值得如何瞻仰,在他看来那都是寻常事,姜葭还不如多去关心一下民生疾苦,把心思用在帮助具体的百姓身上。
亦或者,多关心关心她自己。
被姜葭问得多了,赵宁便把黄远岱叫过来,让对方讲述给姜葭听。
黄远岱满脸惋惜,连连叹气。
眼看着距离符离城不远,赵宁干脆离开大队人马,只身一人飞入半空,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看了一眼被晾在一边形单影只的姜葭,黄远岱颇为不好意思,宽
慰道:“殿下近来思绪空远,情感高渺,行事愈发不可捉摸,老夫都很久没跟殿下长时间闲谈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殿下并不是不喜欢你。
姜葭拢了拢鬓角发丝,笑得浅淡轻盈,犹如碧空下的一缕透明薄云,看得黄远岱脑海里情不自禁蹦出八个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姜葭不以为意地道:“殿下是皇朝太子,天下第二人,心纳百川眼藏宙宇,能跟我说这些话已是难得。我等凡夫俗子,又哪里能够真正理解殿下的心胸思绪,长时间在殿下耳边絮絮叨叨呢?”
看姜葭一副知足的样子,黄远岱哑口无言。
姜葭向黄远岱拱了拱手:“先生,此番能够再见殿下,我已是得偿夙愿,接下来先生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要去做自己的本职差事,抓紧时间履行自己革新战士的职责了。”
黄远岱感慨万千,挥挥手,示意姜葭可以离开。
转头望向赵宁消失的方向,黄远岱双手拢袖:“多好的女子啊,殿下竟然都不多看一眼,看来纵然殿下心系苍生,这成就天人境的步伐终究是阻挡不住了。”
黄远岱很清楚,赵宁之所以对姜葭没兴趣,就只是单纯地不感兴趣,绝没有对方曾经嫁过人的因素,更没有因为对方的平民出生看不起对方。
大晋是个革新之国,赵宁身为革新战士,不会因为这些因素看低姜葭,觉得对方配不上自己。在如今的大晋,人格操守道德品性,是衡量一个人是高尚还是低贱的最重要准绳。
“罢了,该来总归要来,该去的终是留不住,熙熙攘攘的人间与广阔无垠的宙宇本身也不矛盾,顺势而为吧。”黄远岱摸出酒囊喝了一口,决定不再忧心赵宁成就天人境这件事。
......
离开大军,赵宁只身来到符离城外不远处的一片庄园。
这片庄园是长兴商号的产业,赵宁在这里见到了薛长兴、方小翠、孙小芳等人。
方小翠在见到赵宁的时候情绪颇为失控,激动得小脸红扑扑的,麻雀般围着着叽叽喳喳个不停,一面问东问西一面讲述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一连小半个时辰都没住一下嘴。
跟姜葭不同,她的热乎劲完全是对待一个兄长的亲近,就好似赵宁是她的亲哥哥一般,故而言行举止一点儿也不拘谨,就差没抱着赵宁的手臂东摇西晃。
对这个活泼勇敢的农家小姑娘,赵宁一直比较喜欢,跟她闲话半响也不觉得枯燥,分享起自己的见闻来亦是妙语连珠,引得方小翠神往赞叹不已。
这副堪称兄妹情深的场面,看得一旁的薛长兴、孙小芳汗颜不已。
他俩虽说知道方小翠跟赵宁交情很好,但赵宁毕竟是功勋卓著的皇朝太子,中原晋军的唯一统帅,修为非凡的王极境后期高手,方小翠完全把对方当自家兄弟对待,他俩不免心跳不稳。
“符离城的情况如何?”
寒暄完,赵宁立即问起正事,他到底是扯不了多久的闲篇——至于方小翠,则是尽兴地坐到了一边,乖巧地不再冒然开口插话。
“我们的人已经在城内做好了万全准备,只等殿下一声令下,大伙儿便可以随时行动。”
薛长兴起身抱拳,简单说明一句,便看向旁边一位修行者,“具体事务都是刘统领负责,长兴商号只是协助。”
赵宁看向这位刘统领,对方他见过,知道那是一品楼的资深强者,才能卓著。这回一品楼、
长河船行在徐州的行动,便是由对方主导。
刘统领当仁不让,抱拳禀报:
“殿下,在符离、泗州二城,我们都布置了上万人手,半数在城内半数在城外,只要大军一到,立刻就能里应外合;
“符离、泗州二城之外的地方,我们力量不多,基本只有零零散散的领头者,但乡村中本地革新战士极多,只要大军再支援一些修行者或者精骑,乡村就能在一夜之间改头换面!”
赵宁微微颔首,露出满意之色:“你们的差事做得不错。”
泗州州城也就是临淮,当初吴军北渡,先锋就是从这里经过。
有万人规模的内应与助力,那是一股比前世天元大军刚刚南侵时,萧燕在各重要城池里安排的细作势力,更加强大的力量。
当然,只是更加强大,并没有本质不同。赵宁收服一品楼、组建长河船行,以及使用他们的模式,本身就是学自萧燕并进一步发展而来。
符离、临淮两城的这些人,并不都是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恰恰相反,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是本地百姓、民间骁勇、江湖修行者。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徐州没有那么多人,也不可能有那么多人。
从实力上说,这两万多人肯定不如两万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但他们作为本地人也有着自己的优势,就眼下而言,这个优势就是利于隐藏、潜伏,在事发之前可以最大限度不被吴军发现。
要是符离、临淮各自多出了上万外来修行者,吴军还不能发现异样,那他们的眼睛也就可以丢了。
眼下是兵荒马乱的时节,各地都有逃避兵祸的难民,能很好掩护外来人进驻,但因为这是大晋主导的革新战争,逃难的百姓并没有那么多。
尤其从反抗军占领地域内出逃的百姓极少。
眼下百姓躲避兵祸,都是在反抗军杀来之前,出于对战争本身的恐慌,为了不被战火波及死于非命,早早带着家眷奔逃——这是一种惯性。
故而大量徐州之外的陌生人尤其是修行者到来,吴军必然有所察觉。
而徐州境内,符离、临淮周边的百姓逃至两城,吴军就不会觉得多么奇怪。
总而言之,一品楼、长河船行将在徐州的力量集中布置于符离、临淮两城,于两城创造出了非同一般的良好局面。
简直可以说是梦寐以求。
这其实是一种必然。
原因只有一个:吴军到来之前,赵宁就曾在徐州主持过革新战争。
这里的百姓获得过充足土地,分到过丰厚的粮食物资、生活所需,拥有过当下的美好生活与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而吴军到来之后,随着有吴军撑腰的还乡团回归乡里,百姓在革新战争得到的一切都被夺走。
数不清的人被地主权贵报复,无数人因此又成了难民,没有成为难民的也重新坠入苦难地狱。属于地主权贵的世间秩序,以及随这种秩序而来的对百姓的镇压,变得比之前更加残酷血腥。
徐州的百姓原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他们不曾见到光明。
既然见过了光明,眼下反抗军又进军到了徐州,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奋起反抗,为自己的美好明天而战?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只是稍微引导,就聚集起了无数百姓、壮士、晓勇,凝聚出了一股强悍力量。
这是民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