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侃侃而谈的时候,盯着他看的张京有刹那的恍惚。
他再度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而且这一回更加明显有力。
从赵宁走进大威宝殿,张京第一次打量他就莫名觉得熟悉,但他仔细寻思良久,不记得何时见过魏安之。
之后赵宁开始说话,举手投足间满是桀骜不羁之气,张京的熟悉感一度消散。
但这回赵宁大义凛然地说着公平与团结的道理,说着汴梁大势,那种手握至理的意气风发之态,让张京在辛苦回忆之后,终于找到了熟悉感的源头。
兀一触碰到那种源头,他便怵然一惊,如坠冰窟!
那是一个曾经改变过他命运,让他走上飞黄腾达之路的人。
他曾经在对方手下恭敬听令,加入齐朝防御使新军,在那些人的帮助下一路青云直上掌控兵权,并在国战时期统领十万大军投入赵七月麾下。
那也是一个他背叛了的人。一个他不愿意见到,不敢见到的人。
这个人在他进攻常怀远的时候,现身扇了他一巴掌,直接把他打成重伤,让他吞并武宁的计划未能实现。
那是他的噩梦,也是他的恐惧源头!
而现在,晋军兵临城下,大战说开打就开打,他竟然在汴梁城中,在魏安之身上感受到了那位天下有数的大人物的气息!
张京怎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今天来神教总坛,张京本意是要神教给他一个交代,看看对方怎么解释魏安之在汴梁城制造的乱象,倘若神教解释不合理、交代不够有力,他便能根据神教的态度判定很多事。
这很重要。
也很关键。
但这件事再重要再关键,此刻都被他抛诸脑后。
现在他满心只有眼前的魏安之。
他心念百转:这魏安之到底是谁?太子的兄弟,赵氏的族人?若非如此怎么可能跟他的气度那么像?
赵氏的人已经潜入汴梁,乃至渗透进了神教?太子的人已经掌握了神教白衣派,还亲手在汴梁掀起了滔天之乱?
这还了得!
这汴梁还能守吗?!
张京越想越是惊恐。
于他而言,汴梁是必须要守的。汴梁是中原第一大城,也是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坚城,是他的大业根基所在,他必须要借汴梁消耗晋军兵力,迟滞晋军兵锋。
不如此,后面的州县就难以依城步步坚守。
要是让晋军轻易攻占汴梁,那么除许州之外的其他城池,就很难在战力处于全盛状态下的晋军的猛攻下,坚持多少时间。
他本有四镇之地,如今没了洛阳、河阳,虽然四镇兵马仍在,地盘毕竟少了,可供用兵之处不多,转圜余地太小,容错率不足。
论及眼下的形势,火烧眉毛不外如是!
稳住,稳住,稳住.....张京勉力稳住心境。
他紧紧盯着小蝶,等她对魏安之那番话的回应。
负手而立的赵宁,神色淡淡地看着小蝶。
他也在等。
你们神教不是想要变革图强,利用外部压力整肃神教内务嘛,好啊,我来让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这份火中取栗的大计,你们敢接吗?
小蝶敢。
她敛住笑意,看向张京,不无自得地道:“魏上师的话很有道理。
“晋军兵临城下,汴梁的确形势危急,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不过汴梁有十万大军、百万生民,还有众多神教弟子,倘若三者能够齐心协力,即便二十万晋军齐攻城池,我们也不畏惧。
“魏安之的行动的确闹出了乱子,在这种时候不是十分合适,但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危险之中也有机遇。
“张帅,绝大部分平民百姓都是胆小如鼠之辈,平日里过的日子也很惨,受到的不公与压迫十分严重,而且目光短浅、愚昧无知,但凡是能够活得下去,都会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我们只需要稍微给点恩惠,表现得超出他们的预期,他们就
会感激不尽,把我们视作天地良心,歌功颂德,甘愿追随。
“官府处理一批贪赃枉法的官吏,军中处置一批作恶左端的将校,神教诛除一群名声不好的上师弟子,再表现得大义凛然些,以百姓对官府、权威根深蒂固的敬畏性、服从性,他们必然拥护我们。
“倘若我们能利用好这股风潮,让汴梁百姓看到我们维护他们公义的决心与行动,那么只需要三两日,汴梁便会团结一致。
“届时,汴梁便会稳如泰山!
“张帅以为如何?”
张京面沉如水。
他认为如何?
他认为神教这是在找死!
不仅自己找死,也是在把他推向死地,把汴梁推入火坑!
张京看了魏安之一眼。
魏安之旁若无人的站在那里,根本没有注意他。
张京暗暗长吐一口气。
他冷静了下来。
魏安之是让他想起了昔日的大齐战神,如今的大晋太子,但要凭这点感觉就说对方一定是赵氏的人,未免太过武断。
天下间相似的人多的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时候大家状态都差不多,不能光靠这些便说他们互相之间有关系。
想想也是,魏安之是神教四品大上师,倘若对方的根底有问题,神教必然早就查了出来;而且对方在曹州神战中表现不俗,数次拯救同袍于险恶之境,几回保全大军于危急之中,功勋卓著。
只要魏安之不是赵氏的人,那对方的所作所为就不会是单纯作乱。
但对方刚才的话能信吗?
张京持怀疑态度。
小蝶见张京犹疑,立马趁热打铁地劝说:
“张帅,事情已经发生,影响波及全城,倘若我们现在强令白衣派弟子停止行动,去维护官兵,那么本就行事桀骜的官兵必然更加肆无忌惮,报复性地大力欺压百姓。
“届时百姓肯定失望透顶,对官府不再有任何信心与期望,这不是把他们往晋军那边推吗?一旦军民势同水火,官兵时刻担心后背,还如何奋力作战?百姓若是真的生乱,则城池危在旦夕!
“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有死无生,世事皆是如此,汴梁城亦不例外,还请张帅明察。”
话说完,小蝶饱含希翼地望着张京,水亮的眸子里满是鼓励之意。
她之所以力挺白衣派的行动,无非是因为这事对神教有利。
小蝶想得很清楚:这次主持百姓公义的行动是白衣派发起的,只要事成,白衣派自然可以发展壮大,担当起往后神教变革的责任,利大局利长远;
且白衣派是神教白衣派,经此一事,百姓只会愈发认可神教。事情传遍四方,吴国、秦国的百姓都会认同神教,方便神教在彼处发展。
至于城中乱子能不能控制住,把危险很好地转化为机遇,身为神教首席大上师,小蝶难道会不相信神教不相信自己?
接触到小蝶满是希翼的眼神,张京如鲠在喉,恨不得跳脚杀人。
这事不说好不好,首先他就是被动的。
魏安之把他都架在了火上烤,让他没了选择余地!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做傀儡的感觉怎么都不会好。
可他能怎么办?
“事情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张京不禁扪心自问。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跟神教如今是貌合神离。
在魏安之闹事的过程中,他有过很多机次会去处置,让事情平息,但为了试探神教,为了确认神教如今对他的态度,他一直在等。
结果是一次次错失良机,导致局面不可收拾。
这也不能怪他,事先谁能想到,魏安之这个区区神教四品大上师,胆子、手笔有这么大?行动起来这么突然?
其实在乱象祸及全城之前,张京有过最后一次机会——神教也如此。倘若当时赵玉洁在城内,以她的智慧,说不定能堪破迷雾及时给出有力应对。
可惜的是,赵玉洁因为自己的身份,因为没了王极境后期的修为,因为惧怕赵宁,早先就跑了,如今并不在汴梁。
小蝶没能及时见到她,向她禀明城中动静,得到她的命令,只能凭自己的能力分辨局势;张京也没能见到她,跟她坦诚交流,开诚布公的沟通,确认她的真实想法与态度,到现在还疑神疑鬼。
再加上赵宁行动迅捷地出人意表,事情终于闹成了眼下这副局面。
这就是隐藏在暗处的阴谋家,面对身处阳光下的阳谋家时,必然会有的短板与困境;也是因利益而联合的盟友,在形势变化彼此猜疑时,跟一个强大敌人的交手中必然会出现的问题。
那么张京愿意接受魏安之、小蝶的建议吗?
这取决于这件事是否对他有利。
答案是肯定的。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哪个诸侯不知道维护百姓公义就能得到百姓支持,在治下施行仁政就能收获民心的道理?哪个统治者不明白惩办贪官污吏,是最容易获得百姓好感的方式?
只不过,平日里百姓是羊,诸侯麾下的官将是牧羊犬,作为牧人的统治者,无法自己去牧养天下之民,就只能首先喂饱牧羊犬,确保牧羊犬听他的话。
天子不差饿兵。
偏偏官将不是真正的牧羊犬,不是肚子吃饱就完事大吉,他们有永无止尽的私欲,要永不停息的谋私利,所以一定会利用手中权力不断压榨百姓聚敛财富。
百姓也不是真正的羊。他们与绵羊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会反抗。
一旦官府压迫过甚,百姓就会奋起还击,于是统治者江山不稳。
为了稳固自己的江山社稷,朝廷必须时常整顿吏治、清查贪官。
终于,张京接受了魏安之的说辞,也接受了小蝶的建议,局势到了这个份上,他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事到如今只好如此。若是事情成了一切好说,如是汴梁因此沦陷,神教必须得为你们的擅自行动,给本帅一个交代!”
小蝶展露笑颜,双手合十躬身致礼:“无量神光。张帅英明睿智,汴梁必能稳如磐石,此战之后,张帅基业亦能牢不可破。”
张京甩袖冷哼一声:“希望如此。”
背着手面对巍峨雄伟神像的赵宁,瞥了一眼这两个放下心头沉重巨石,展现出对未来美好期望的家伙,就像看到一只兔子跟一只猴子。
他之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有道理?他所描述的团结场景,是不是真的可能出现?
当然是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小蝶与张京也不会信,更加不会接受。
乾符年间,齐朝内部都乱成什么样了,百姓都给欺负成什么样了,天元大军一来,大伙儿还不是齐心协力奋躯而战?
彼时的确是有面对异族的因素,但作为国战参与者,赵宁不可能不知道,戍守地方的官将一旦表现得仁义一些,就会得到百姓怎样的支持。
很多百姓就是这样,不管之前遭受了多少苦难,只要新来的官将对他们好些,给他们一些真正的实惠,让他们看到希望,他们就会感恩戴德,重拾对官府的信心。
不能不重拾信心,大家毕竟都要活下去。
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
那么汴梁会真的上下团结,变得牢不可破吗?
当然不是真的。
赵宁要的是汴梁大乱,可不是汴梁团结。
他想汴梁大乱,汴梁就能大乱?
当然能。
原因只有一个:这里是汴梁。
不是燕平!
如今的燕平,想要团结就能有团结,毕竟公平正义已经实现,官民的思想觉悟都上来了,顾全大局献身大业的底子摆在那里。
与之一比,你汴梁是什么地方,呆在城里的官、军都是些什么人,也妄想旬日间就能实现上下团结?你汴梁没这个能力。
这就更不必说,白衣派中有大量大晋战士,会左右这次行动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