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很快了解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对错并不复杂,郝云他们跟村民买了几只鸡鸭,付过账后正要把鸡带走,迎面碰上几名权贵子弟,后者二话不说,丢过来几两银子,要求郝云他们把鸡双手奉上。
村子不大,没多少好东西,有限的美味得优先提供给都虞候、指挥使等高位者和他们的心腹,矮子里面拔将军,新鲜活鸡已经是难得的好食物。
如果是平时,或者是在别的什么军队里,身上挂着队正、都头等职衔的权贵子弟开口,黄煌、许国正他们一定会立马把鸡鸭双手奉上,根本不会有忤逆心思。
但这是神教大军,是宣扬众生平生,金光神无差别怜爱世人,人人都能通过积攒功德渡往神国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发生在菏泽村之战后。
黄煌、许国正等人,在菏泽村遭受了权贵子弟欺负,被神教弟子无视,能够逃出战场捡回一条命完全是因为幸运,心里早就对富贵子弟与神教弟子不满。
这一路奔逃,来到村中暂时安歇,普通战士们相互一交流,黄煌、许国正这种普通信徒战士才发现,原来大家的遭遇如出一辙。
昨夜的战斗中根本没有富贵子弟帮他们,对方不害他们不拿他们当挡箭牌就算不错了;
遇到危险,神教弟子都是优先帮助富贵子弟,甚至有意把普通战士留给反抗军,为他们自己逃生争取时间。
方鸣被心腹们护卫着杀出南村,给众人指明逃生方向后,信徒战士们相继往南村突围,反抗军将士当然不会放任他们通过,必要的阻拦一定会有。
最恶劣的事情便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以萧靖安为首的一批神教教众,与一众曹州地方权贵富家的子弟,竟然强逼新近加入的江湖修行者、普通信徒战士在前面开道。
这些神教大军中的特权阶层,用普通信徒战士的人命去吸引反抗军,自己则寻机从缝隙中奔杀而过,先一步逃出了死地,而把普通信徒战士陷进泥潭。
当时形势紧急,萧靖安等神教上师作为军官,有权力有威望,而权贵子弟们沆瀣一气,相互联合也有实力。
包括江湖民间修行者在内的普通信徒战士,或者本能地畏惧他们,或者无力与之抗衡,在被对方杀了一些正军法后,失去了选择余地,只能以身开道。
彼时他们没有办法,如今大伙儿逃出生天,再一回想昨夜遭遇,人人皆是不忿,军中怨言四起。
战前神教说得好好的,进了神战大军大伙儿都是为神而战,亲如兄弟不分彼此,到了战场必定相互团结彼此照顾,与赵氏妖魔拼命到底。
战前,信徒战士们也相信神教的光辉伟岸,相信平日里满嘴仁慈、神意、因果福报,一副高人风范出尘智者模样的上师们的人格操守。
可结果如何?
患难见人心。
经过昨夜一场败仗,普通信徒战士们亲眼见识到的,是赤裸裸的跟世俗毫无二致的弱肉强食,甚至因为战场本身的残酷性,而显得更加血淋淋的特权阶层鱼肉普通人的事实。
没有所谓神光,没有所谓公义,更没有所谓的悲天悯人。
言行不一,比单纯作恶给人的伤害更大,如果神教没有宣扬自己降妖伏魔、拯救世人的光辉伟岸形象,此刻普通信徒战士对他们也不会那样失望、痛恨。
换了吴国大军来遭遇同样的事情,吴军士卒的反应不会这样大。
在这种情况下,李虎、郝云等革新战士甚至不用刻意做些什么,普通信徒战士对神教弟子与军中富贵子弟,就已视若仇寇。
想买自己手里的鸡?
不好意思,大家都饿着肚子,这鸡我们得自己吃,不卖。
更何况对方态度倨傲,银子都是丢过来掉在地上的,黄煌、许国正等人更不可能低头弯腰去捡,助涨对方高人一等的嚣张气焰,自认低人
一等卑微渺小。
那几个权贵子弟,在曹州时颐指气使惯了,进了神教大军虽然有所收敛,但眼下是大军战败之时,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一个个气急败坏,心里差到了极点,谁有心思跟一群泥腿子多言?
见对方不买账就算了,还对他们怒目而视,顿时大感冒犯无法容忍,火气一上来,这就吩咐家丁护卫强抢。
不仅强抢,还要教训黄煌、许国正等人一顿。
双方随即爆发冲突,打成一团。
附近的普通信徒战士见状,纷纷加入战团,帮着黄煌、许国正等人凑富贵子弟与他们的家丁护卫,为昨日被对方害死的亲朋好友报仇雪恨。
随着加入群殴的人越来越多,事情迅速闹大。
若不是褚元楠就在附近,连忙赶过来过来劝架,强行将两帮人分开,并且没有偏袒富贵子弟,将事情暂时压了下来,这场斗殴的双方一旦彻底失去理智,必然发展成拔刀械斗。
那就不是有人受伤那么简单了。
赵宁没有立即分辨对错,通过黄煌、许国正等人在陈述过程中,对昨夜遭遇经历的哭诉,心里有了更深一层的打算,转头看向萧靖安:“这件事萧上师来处置。”
萧靖安立即来了精神。
赵宁要他处理这件事,就是要他出风头,表现自己的能力,帮助他竖立威信,这是把他当自己人,重用他提携他的意思,哪能不开心?
“看来我这两日对魏安之的巴结有了效果,他这是要加入我们山头了。”萧靖安立马想到这一点,觉得这是赵宁亲近他的原因。
一旁的褚元楠则是满嘴苦涩。
明明他才是及时赶到现场,先行压制了事态的那个人,赵宁就算要安排人处置这件事也应该是他,这下平白让萧靖安抢了风头,实在是没什么道理。
“仆下领命!”
萧靖安朝赵宁恭敬行礼,而后转身看向郝云、黄煌等人,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义正言辞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故而国有国法军有军规,神教更是戒律森严。
“军中上下有别,下级必须要服从上级命令,他们不是队正就是都头,莫说只是让你们拿出鸡鸭,就算是让你们冲锋陷阵,你们也必须不折不扣的听令。
“你们不懂得礼敬上官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殴打上官,实在是罪莫大焉!今日不处置你们,神教大军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往后军令还如何得到遵行?”
说着,他手一指郝云等人:“来人,把这些人抓起来,所有参与斗殴者杖责五十军棍,领头者斩首示众!”
萧靖安市井黑帮出身,手上人命无数,杀人全家的事都能信手拈来,可见行事暴烈跟仁慈绝不沾边。
在他看来,大军新败士气不稳人心离散,此乃非常之时。
下面的人心中不满蠢蠢欲动,几只鸡都舍不得,连上官都敢殴打,若是不重处必然会有更大祸事,想要收拾人心就得让人知道规矩,所以用重手推行军法,以此唤醒众人对军规的敬畏。
施恩不如施威。
另外,昨夜他是第一个驱使普通信徒战士开路的神教上师,而且手刃了几个不听令的,得罪了不少人,若不趁此机会让这些人知道他的厉害,恐怕会有不小的后患。
——之前他一直跟赵宁提及,他因为加入神教时间不长,常常在褚元楠这些神教嫡系面前遭遇不公之事。
现在,相比之于那些刚刚加入神教的信徒战士,他是货真价实的老资历上位者,可他并没有因为自己遭遇过不公就去改变神教不公的现状,而是把自己遭受的不公照样施加在了别人身上。
萧靖安的心腹们正要动手,黄煌、许国正等人已是满脸绝望,一声呵斥忽然在众人耳畔响起:“慢着!”
众人俱都转头看向赵宁。
出声呵斥的就是赵宁。
萧靖安怔
了怔,不解地请示:“都虞候有何吩咐?”
赵宁用冷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手指郝云、黄煌、许国正三人:“萧上师觉得他们该死?”
“这......”萧靖安心说他们是最先动手的领头者,当然该死,但看赵宁的意思好像并不是这样,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末了,他只能试探着问:“都虞候认为他们不该死?”
赵宁嗤笑一声:“在我看来,在场的只有一人该死。”
“是.....谁?”
“就是你!”
“你”字方落,赵宁已经拔刀出鞘,众人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只瞧见刀光一闪,萧靖安的人头便离开脖子高高飞了起来,血溅五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众人又惊又惧,俱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地看着萧靖安的人头落地,滚在一只死鸡旁边,脸上犹自残留着不可置信。
直到萧靖安的尸体倒下,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将敬畏、疑惑目光投向赵宁,急切等待一个答案。
褚元楠不可思议的看着赵宁,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赵宁扫了一眼萧靖安的尸体,冷冷出声:“此人在昨夜的战斗中,为了自己突围驱赶普通信徒战士当马前卒,已是罪该万死,现在竟然还想颠倒是非黑白,那就是死不足惜!”
闻听此言,黄煌、许国正等普通信徒战士眼前一亮。
赵宁来到那几个富贵子弟面前,甩手一巴掌抽飞一人,反手一巴掌抽飞第二人,再正手一巴掌抽飞第三人。
三个权贵子弟重重摔倒在地,脸肿得犹如猪头,牙齿掉了不知多少,捂着脸满怀惊恐畏惧的望着赵宁,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
这一幕看得众普通信徒战士心怀激荡、痛快无比,就差击节相庆,要不是赵宁态度还没有彻底表明,他们一定大声喝彩。
“从这一刻起,你们身上的军职不再有效,猪狗不如的东西,连同袍的东西都抢,还是不是人?再让我知道你们欺压神教战士,我必让你们脑袋搬家!”
赵宁吐了口唾沫,表现得就像是个嫉恶如仇的狂徒。
他环视众人一圈,大义凛然地道:“军中现在是本座做主,从这一刻开始,本座不容许任何人被欺负,不管你是神教上师还是曹州大族子弟,胆敢对普通战士无礼,且看本座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此言一出,普通信徒战士无不欢呼雀跃、大声交好。
而神教弟子与权贵子弟,则无不深受震动、威慑,面色灰败。
赵宁看着黄煌与许国正:“都是爹生娘养的,谁比谁高贵?别人欺负你们你们就得反抗,自己不为自己出头,自己不保护自己,还能指望谁来?
“同样,今日你们在同伴受欺负的时候勇于相助,日后你们有难的时候就不会是孤身一人!
“如果这世道注定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那你们就得联合起来,汇聚众人之力让自己变成强者,只有这样,你们才能与那些手握权势的人渣相抗衡!”
黄煌、许国正等普通信徒战士,听到赵宁这番话,就像是听到了仙音神语,茅塞顿开大受鼓舞,无不振臂高呼。
如果说之前他们与权贵子弟斗殴,只是出于一时义愤,那么现在有了赵宁的这番话和赵宁的支持,他们反抗欺压的勇气与意志就整体上了一个台阶。
神教上师与军中权贵子弟,面对众人大声振臂高呼的场景,一个比一个心惊。
如果说之前黄煌、许国正等人愤而护食,他们还觉得事情可大可小,那么现在面对一群有了坚定反抗意志的战士,他们便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身份地位、存在根基正遭受致命威胁。
既得利益者,手握权势的上位者,最怕的就是下面的人群起反抗。
联合在一起反抗来自上层的不公......那不是反抗军才做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