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自家千余骑兵被反抗军精骑眨眼冲散,望楼上的吴俊霎时面如死灰,眼中充满恐慌,连肩膀都禁不住抖动起来。
他连忙从望楼飞到费县城楼上,抱拳杨佳妮道:
“大将军,晋军出动铁甲重骑,我部轻骑被一击而溃,步军大阵失去保护,已经身处危急之境,请大将军派兵驰援!”
吴廷弼在邹县吃得就是反抗军重骑的亏,吴俊当然不会忘记对方,可建武军现在就那么多骑兵,还都是轻骑,他拿什么应对?
战前他便跟杨佳妮提过这个问题,杨佳妮跟他保证过,必要时候会让侍卫亲军的重骑出战,可现在晋军重骑都杀到眼前了,也没见侍卫亲军的重骑过来。
吴俊如何能不心急如焚?
他的左右两军大阵被抽调了修行者,眼下虚弱不堪,哪里经得起重骑冲击?
杨佳妮凝望着战场,依然是那副木然无波的模样,让人看不出她心中的想法,她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令吴俊更加惴惴不安:
“吴将军不必着急,那支晋军骑兵很快就会退走。”
吴俊不明所以,他只知道杨佳妮没有下令让侍卫亲军重骑驰援:“大将军何意?”
“大将军的意思是,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今日这场大战,我们一定不会输。”监军韩守约阴柔中暗含狡狯的声音响起。
焦急万分的吴俊张口还想说什么,杨佳妮已是摆了摆手,“回去你的本阵,保证建武军不要被击溃。”
保证不被击溃?我拿什么保证?!
吴俊看看面无表情的杨佳妮,又看看饱含深意的韩守约,很想开口直接骂娘,最后只得愤然抱拳离开。
杨佳妮的视线落在晋军那剩余的四五千重骑身上,沉吟不语。
反抗军骑兵有优势,杨佳妮当然从一开始知道,这些时日两军骑兵虽然没有激烈交锋,但她一直在防备对方。
但反抗军的骑兵优势并不大,侍卫亲军也有重骑,对方的优势主要集中在多出来的一千多重骑上。
吴军兵力近乎两倍于晋军,在好几万人的兵力差距面前,一千多重骑能干什么?
就算晋军出动重骑进攻,侍卫亲军也能应付一二,不可能轻易被击败,杨佳妮最担心的是晋军重骑出动过早,一点点积累优势,数日之后彻底击破侍卫亲军的重骑。
这是杨佳妮早早从宋州调遣侍卫亲军驰援费县的原因之一。
但这些时日以来,赵宁并未出动重骑作战,杨佳妮暗中是松了口气的。她很清楚,晋军重骑纵然有兵力优势,也不可能在三两日间,就彻底将侍卫亲军的重骑击溃。
就像反抗军步军,没有击溃侍卫亲军步军。
那么像现在这种,反抗军精骑冲击建武军大阵的情况,杨佳妮有没有预料到过?
当然有。
甚至这是她期望的情况——反抗军骑兵先动,她就可以后发制人!
她的骑兵数量是劣势,如若主动出击,那是自己暴露短板,对方先主动暴露攻击目标,她调遣骑兵过去掣肘就很容易。
不能击败对方,还不能让对方进攻失效?
杨佳妮的应对方案很简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旦反抗军骑兵出动,她就会让侍卫亲军重骑去冲击反抗军步军大阵,迫使反抗军重骑回援。
这份军令,她刚刚已经下达了。
这时候,侍卫亲军重骑已经出动,分作数股奔向反抗军步军大阵的不同大营。
之所以分成数股,是为了最大限度调动反抗军骑兵,如果是集合在一起出动,那么反抗军重骑只需要出动相当兵力——甚至是较为劣势兵力,就能阻止侍卫亲军重骑。
其中一股侍卫亲军重骑,直奔建武军大阵而去,意图侧击反抗军精骑,呼应建武军的作战,化解对方的攻势!
一千多重骑的劣势,在不断被分化之后并不明显,每股侍卫亲军骑兵需要应付的反抗军精骑,并不比他们多太多。
在这种情况下,侍卫亲军重骑不求战胜反抗军精骑,只求拖住对方,让对方疲于来回奔命,无法威胁吴军步军大阵,并非什么难事。
这是杨佳妮能做出的最优布置。
在杨佳妮看来,费县战场是一座棋盘,棋盘上她跟赵宁的棋子就这么多,双方可以做出的应对有限,没谁能够真正出人意表,落下惊天地泣鬼神的棋子。
......
“精骑分批出动,去拦截袭来的吴军骑兵。”
赵宁在看到侍卫亲军骑兵出动那一刻,便根据每个方位上敌军数量的多少,以及他们要进攻的位置,给反抗军重骑下达了拦截命令。
其中一支反抗军重骑,直奔建武军大阵而去。
他们负责拦截侧击常怀远的侍卫亲军重骑。
“吴军有四五万的兵力优势,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没有给我们造成什么麻烦,如今我们仅凭一千多重骑的优势,能打开局面吗?”
扈红练觉得以眼下的战场形势,反抗军的骑兵优势好似不能创造出根本性优势,无论反抗军骑兵如何调动,对方都能马上应对。
赵宁观察着各处战场,理所当然地道:“能。”
“真的能?怎么就能呢?”扈红练疑惑不解。在她看来,杨佳妮的调兵遣将、排兵布阵并没有破绽。
赵宁以闲聊的口吻,平常的语气道:
“骑兵作战跟步军作战有很大不同,而杨佳妮其实不懂如何使用骑兵作战,也不懂骑兵作战的精髓。”
这番话他说得极为笃定,就像在说太阳东升西落,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地方,体现出极大的自信,与对敌人的极深了解。
“杨大将军不懂?”
在扈红练看来,杨佳妮的军略兵法造诣很高,“她也是将门世家出身,且在国战时在河东力战多年,征伐江南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经验丰富见多识广,怎么会不懂?”
赵宁轻笑一声:“齐朝有十八将门不假,但这十八个将门也是有高下之分的。且不说杨氏在将门中并不算顶尖,单说他们基业在江淮,就注定了他们不会精通骑兵战法。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论水师作战,赵氏不如杨氏;但论骑兵征伐,杨氏的造诣如何跟齐朝立国之初就在草原七战七捷,且世代镇守雁门关,时常与草原民族打交道的赵氏?
“杨氏北渡淮河进入中原跟赵氏对战,本就已经落了下乘。”
扈红练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她也领会了赵宁最后那句话的深刻含义:既然杨氏已经落了下乘,还如何胜得过赵氏?
不过扈红练转念又想到了另外的关节:“可杨大将军国战时毕竟在河东......”
赵宁摆摆手:“国战时期的河东守卫战,都是一城一地的血拼争夺,晋东山峦叠嶂,并没有很广阔的大平原,大军主要是用步军守城、攻坚,虽然也有骑兵对战,但并没有太多可供他们发挥的地方。”
扈红练明白了赵宁的意思。
杨佳妮在河东没能接触到多少骑兵作战,也就不可能在这上面有深造的可能。
说到这里,扈红练才想起她刚刚遗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殿下,骑兵作战的精髓到底是什么?”
胸中有无数精义的赵宁微微一笑,开口只说了四个字:“先发制人。”
扈红练心头一动,若有所悟。
她跟在赵宁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其实颇知兵事。
步军作战讲究稳扎稳打,只要不犯错不落入埋伏,不给对手机会,大多数情况下不会遭受太惨烈的失败,但凡是己方阵脚稳固战阵完整,敌军步军要打垮己方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但骑兵速度快,辗转灵活,临战时冲击力强,杀伤快,杀伤力强,交战之时往往很快就能取得战果,一步领先步步领先。
先动的骑兵眨眼就能席卷很远,后动的骑兵只能跟在后面吃灰,而一旦被对方牵着鼻子走,那就会破绽百出。
别的不说,雁门关外的战斗,从来没有草原骑兵列阵等着中原军队进攻的,都是来去如风,打得过就攻势如火,打不过转眼作鸟兽散。
乾符七年,北胡大军在凤鸣山惨败,不就是自恃战力强横,不把雁门军放在眼里,摒弃了一惯娴熟的游击打法,在阵地战中被击败的?
......
尚未与建武军接阵,常怀远便看到了从侧面袭来的侍卫亲军重骑。
双方相距不远不近,若是他继续率部冲阵,则四千骑必然在冲阵过程中,被对方拦腰斩断,届时首尾难顾便是大祸临头。
“向前!破阵!”
常怀远收回目光,没有做出任何布置,长刀向前直指建武军右军大阵。他身后的反抗军重骑将士,无不将目光盯向前方,对并不算远的威胁全都视而不见。
距离大阵还有百十步距离时,常怀远凭借王极境的眼力和战马的高度,已经看清阵中建武军将士脸上的浓烈恐惧。
他们盾墙完整、长矛林立,看起来犹如一只密不透风的刺猬,稍一触碰就会血肉淋漓,但这并没有给带给建武军将士任何安全感,也没有令反抗军重骑将士们畏惧。
彼此都清楚眼下双方的情况。
强弱之势再明显不过。
弱肉强食的世间法则,也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简单直白、肉眼可见。
常怀远从马背跃起,手中符刀高举,斩下匹练般的百丈刀芒,却不是奔着建武军普通将士而去,而是先行一步向飞至阵前的吴俊出手!
吴俊抽刀挡下这一击,两位节度使眨眼交手数招,直奔半空开辟出另一块战场。
反抗军精骑速度不减,先头重骑上的强大修行者,接连出手向土墙、枪林劈出皎月般的刀芒,阵中建武军强者一一抽刀迎击。
只不过反抗军重骑中出手的强者接连不断,而建武军大阵中迎击的强者后继无人,拢共就那么些。
轰隆一声巨响,好似天塌地陷。
重骑撞进了步军大阵!
一片人仰马翻中,血光迸射,接连不断的建武军将士惨叫着倒飞出去,手中兵刃被抛在空中,像是蒲公英一样胡乱纷飞,更多建武军击被长槊洞穿,或者当场气绝,或者重伤在地被战马的铁蹄踏为烂肉,或者挂在槊杆上撞翻了后续同袍。
重骑破阵,威势无双。
被抽调了修行者的建武军大阵,如何能挡得住这样的冲锋?队列被一层层冲破,战阵在顷刻间被撕碎,无数将士惨嚎着亡命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