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露出鄙夷的目光,也不知是鄙夷金光教,还是觉得赵英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白痴:
“那种装神弄鬼,表里不一,坏事做尽的骗子,有什么可信的?难道你信?
“真要我信,除非那什么金光神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巴掌!”
秀娘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充满理所应当的意味,落在赵英耳中却如晨钟暮鼓,让他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金光神会不会出现在秀娘面前给她一巴掌赵英不知道,他很确定的是,现在他就想用力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愚蠢,真是太愚蠢了!
他之前竟然觉得白蜡村的村民,都对金光教有莫大好感,都对金光神心怀敬畏,都甘愿被对方控制思想,都甘愿把对方供起来膜拜,完全分不清金光教的虚伪与真面目。
这怎么可能呢?
白蜡村的村民又不都是傻子,朝夕相处之下,怎么可能完全不知道金光教的真面目?就算不能尽知对方的底细,难道还能一点都分不清对方是黑是白?
金光教表里不一,虚伪成性,再怎么掩饰终会时不时露出狐狸尾巴,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两三百口人的村子,两三百双眼睛,怎么可能都看不到?
“干将先生说过,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哥也说过,百姓心如明镜......我真傻,真的!
“我净知道金光教惯于蛊惑人心蒙蔽视听,善于欺骗愚弄百姓,专会培养百姓的奴性,却没想过任何时候百姓中都不会少了明眼人!”
赵英暗暗自责,为自己小看天下百姓,小觑平民百姓的智慧而后悔懊恼。
就是在这个瞬间,赵英深刻明白了一件事:为何从一开始,赵宁就将革新战争定义为赵氏与天下平民并肩而战,而不是带领对方去击败旧势力恶势力。
双方不是主从关系。从来都不是。
双方就是战友,是同袍,是同伴!
双方是共同奋战,互相依仗,彼此扶持,没有从属关系。
领悟透彻了这一点,赵英精神大振。
他在白蜡村,在曹州进行革新战争,绝不是在孤军奋战,面对的也不是一群愚昧无知的百姓,而是本来就有天然存在的同伴的!
此时此刻,眼前虽然是一片黑夜,赵英却觉得明光已经照亮四野!
他迫切的看向秀娘,险些脱口而出:
你愿跟我一起,为了白蜡村村民从此不受压迫剥削,不受欺骗愚弄的美好生活,而向金光教与地主大户开战吗?
话到嘴边,赵英终究是反应过来,立马给吞了回去。
“还不到时候,火候远远不够,我对他们的了解不够深,现在断然不可贸然施为。”赵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赵宁的耳提面命在脑海中想起:凡事三思而后行,务必考虑周全。
赵英随即意识到,他应该了解得东西还有很多,需要多方准备。
“你盯着我看个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秀娘不知道赵英的心念万千,只知道自己被对方直视了半响,不由得有些脸红羞涩,不无慌乱地摸了摸脸,想要避开对方的目光。
见秀娘这个行事“大手大脚”,言谈汉子一样的姑娘竟然露出羞赧窘态,赵英大感惊奇、有趣。
不
过现在不是打趣对方的时候,他正色问:
“除了你跟云哥儿,村里还有多少人不信金光神,知道金光教那些教众都是一群骗子?”
不再被盯着看的秀娘,听到赵英主动转移话题,轻松自在了不少: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还能一个个去问不成?村子里的确有很多人时常去教坛进香,都是虔诚信徒。不过,年轻人里面反正没几个信他们。”
年轻人......这个回答实属情理之中。
不用秀娘作更多解释,赵英就能想明白其中的根由。
赵宁虽然跟他说过,百姓是他们在革新战争中并肩奋战的袍泽,应该一视同仁,但也跟他明确强调过,革新战争是有先锋的。
年轻人就是革新战争中当仁不让的先锋!
“明日,你带我去见一见云哥儿。”赵英收敛思绪,严肃认真地向秀娘提出请求。
秀娘摆摆手,很大度地说道:“说了不用去当面道谢,就两条鱼而已。”
赵英一脸正色:“我不是去谢他的鱼,而是想结识一位豪杰。能为了邻居家的小孩,不畏权贵夜闯骗子窝点诛除恶犬,这是见义勇为,你不能否认云哥儿是好汉吧?”
秀娘听得一阵呆愣。
半响,她大点其头,深以为然。
......
翌日。
郝云懒懒散散地跨坐在自家坍圮的院墙上,望着自家长兄扛着锄头,跟父母一起快步走向自家田地的背影,摇着头长长叹了口气。
“昨日种地,今日种地,明日种地,年复一年种来种去,何时才能出人头地?”抬头看天,郝云满面惆怅,意态萧索。
虽然只有十九岁,他却常常觉得时不我待,迫切想要闯出一番事业。不说扬名立万荣华富贵,至少也要能够离开白蜡村,显赫人前。
“眨眼就到了及冠的年纪,大丈夫若是再不有所作为,就得被家里人逼着娶妻生子......那样一来什么都完了!”
纵使在这个村子里才生活了十几年,郝云却已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无非是起早贪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尤其是一旦成亲,就会被妻子孩子牢牢束缚住手脚,到时候,他总不能不顾妻儿的生活外出闯荡,亦或是去拼命吧?
那不是害了家人嘛。
为了妻儿他将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老黄牛一样辛辛苦苦在地里刨食,直至死去的那一刻,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机会,我需要一个机会!”
郝云咬了咬牙,面色凶狠,但眉宇坚硬了不过两个呼吸就垮了下来,对身在底层的泥腿子而言,人生最难得的就是崛起的机会。
哪怕一个都很难碰到。
在半夜潜入金光教教坛,被对方当场抓住后,郝云自感颜面无存,便跑到了县城去闯荡,结果还没混出个名堂,县城就爆发了大战。
两帮高手强者几乎把县城打废,酒楼的东家连夜收拾家当出城避祸,他也丢了在酒楼跑堂打杂的差事,只能灰溜溜回白蜡村。
“云哥儿,今天我们去哪里耍子?”
郝云正在思考人生的时候,墙外走来两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开口的这个身材偏瘦,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鲜明特点。
另一个高大魁梧袒胸露乳,肌肉堆砌如小山,走起路来踩得地面仿佛都在震颤,看起来可以手撕老牛,就是脸上老是挂着憨厚的笑容,眼神不够灵动,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耍耍耍,就知道瞎耍,咱们要的是找一个前程!前程懂不懂?”郝云对这两个狐朋狗友的不够优秀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
偏瘦年轻人嘿然笑道:“前程谁不懂,我也想要一个大好前程,可这东西不是咱想就有的。
“我倒是听说教坛在招募人手,要组建什么护坛神仆队,都是河北来的那些妖魔闹的,县城那边打翻了天你是亲眼看见的......
“云哥儿你是村里当头的年轻好汉,若是愿意过去,肯定能在护坛神仆队里混到一个不错的位置。
“只是,因为上回想要偷他们的狗回来吃肉那事,你跟他们结下了梁子......你愿意过去向他们赔礼道歉、当面服软?”
郝云顿时怒上眉头:“男儿膝下有黄金,大丈夫岂能向骗子弯腰低头?什么狗屎神仆队,爷爷我不稀罕!”
上回偷人家的狗没偷成,还被对方抓了个正着,郝云的面子就是被对方抹干净的,怎么可能再凑到人家跟前去?
再说,郝云一直宣扬他去教坛是杀狗,是为了给邻居家的小孩出气,虽然内心里更多的是馋肉,但那条大黄狗的确是个祸害,他的行为是对付恶势力的正义行为。
要是投了神教,他还怎么自圆其说?
偏瘦年轻人有些可惜:“那就没别的去处了。虽说谭半村、林半村也在组建护村队,但你家不是佃户,他们肯定不会用你。
“眼下除了神教这条路,咱们哥几个还真不知能去哪儿搏一个出身。云哥儿,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们还能怎么办?”
郝云沉默下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曹州要有大战了,这是他在县城早就听说了的事。
朝廷兵马已经到了郓州,不日就会打到乘氏县来,届时必然跟中原霸主张京,以及进入中原的吴国兵马厮杀。
兵荒马乱之际的确会有机会,但更大的是危险,他们一群乡村里的普通少年,就算有几分勇力,终究不是修行者,拿什么去军中建功立业?
郝云还没蠢到自认为可以纵横四方的地步。
“云哥儿,先不说那些烦心事了。我听闻邻村来了个河北的商队,稀罕东西不少,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偏瘦年轻人兴致很高地提议。
乡下穷,很少有正经商队愿意过来,碰到一个就能看看热闹、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而且那再怎么都是河北的商队,正好让他们打听打听,河北是不是如金光教说得那样,遍地都是妖魔鬼怪。
郝云看了看自己这个游手好闲的伙伴,只觉得一阵头疼。
对方不愿种地是真的懒惰闲散不务正业,可不是像他这样,是想抓住大好韶华在外闯出一番富贵。
不等郝云说话,忽然听到村中响起一阵刺耳的铜锣声。
紧接着,谭半村、林半村的族人,带着一些家丁在各处召集村民去村东头,说是两个大户人家有要紧事跟全村人商量。
郝云等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刚要下地的百姓都应召而去了,自然不会置身事外,都跟着跑去了村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