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县反抗军大营半空。
听罢扈红练对赵英处境的禀报,赵宁并没有任何意外之情。
曹州乃至整个中原的革新战争形势,本身就跟河北河东不一样。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难度会大很多。
“中原之地,百姓被传统认知禁锢得非常深重,之前没什么机会解脱思想上的束缚,加上现在有神教兴风作浪,思想之锁难以打破。”
于赵宁看来,赵英的遭遇在情理之中,“河北河东则不一样。
“国战时期,边关旦夕被破,燕平眨眼被围,皇帝与朝廷仓惶南逃,河北一夜之间沦陷,北胡兵马肆掠各地,而国家不能予其保护。
“州县百姓亲身经历了被国家抛弃的恐慌,亲眼看到平日里强大骄纵不可忤逆的官兵,被一群塞外蛮子杀得丢盔弃甲、血流成河;
“他们目睹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员权贵,在面对北胡骑兵时战战兢兢忍气吞声,就跟他们素来面对地主权贵时毫无二致。
“从那一刻起,河北的百姓便知道,皇帝并非神仙天子,没有庇护万民的神力,没有镇压乱贼的法门,朝廷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同样会被掀翻会显得很无能。
“他们心中对皇帝的敬畏少了,对国家的愚忠亦少了。
“更重要的是,这些让朝廷官府沦为丧家之犬,让帝王国家颜面扫地,看起来不可一世不可战胜的北胡大军,竟然时常被河北义军突击袭杀,损兵折将风声鹤唳。
“数年以来,天兵天将般的北胡大军,几番花大力气集结围剿,也没能奈何得了河北义军,后者一次次重振旗鼓,顽强作战。
“于是河北百姓渐渐意识到,这个天下真正强大的存在,其实不是帝王朝廷,不是国家官府,而是跟他们一样的义军战士,是他们自己。
“只要手中有刀,他们就能手刃胡贼,只要浴血奋战,他们就能保卫家园。他们不再轻视自己,就如他们不再高看朝廷。
“后来国战结束,青衣刀客组建反抗军,各地骁勇纷纷拿起长刀投身其中,敢于向地主大户、官员权贵开战,并且连战连捷,最后将官兵都打得溃不成军。
“那时候,河北百姓终于意识到了他们自己有多强大,他们彻底明白了原来自己就有改天换地的能力!
“知道了自己有这种本事,谁还甘心被压迫剥削,被欺负凌辱?手里握着刀的战士,谁还甘愿卑躬屈膝,活得没有尊严?
“至于河东,情况跟河北并无本质区别。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河北河东的革新战争才能进行得那么顺利,那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一口气说完这些,赵宁眸底流露出不少笑意,峥嵘往事激昂岁月,哪怕只是回忆一番,都能让他感受到其中的力量,令他心怀畅快。
扈红练若有所思,接过赵宁的话头:“中原与河北河东则不同。
“国战时期,中原并未沦陷,国家秩序并未被打破,皇朝统治依然稳固,官府权威牢牢扎根在百姓心中。
“之后皇朝挡住了天元大军,在中原百姓眼中,胜利依然是朝廷与官府带来的,是皇帝与大臣们英明领导的结果。
“跟天元大军作战的王师是官兵,不是绿林草莽、阡陌平民——哪怕官兵是百姓组成,他们依然将功劳归结到了朝廷官府头上。
“国战结束后,中原更没有反抗战争,所有的旧有秩序都很稳固,百姓的思想认知还是停留在国战之前,没有因此获得巨大改变。”
赵宁看着扈红练笑了一声,不无欣慰道:
“想当年,你还只是一个江湖侠士,只知道帮派经营、市井争斗,对军政大事一窍不通,现如今,你也能洞悉国家大事了。”
扈红练嫣然一笑,拢了拢鬓角青丝:
“大伙儿都长进了,我怎么能原地踏步呢?要是到了今日还什么都不懂,只怕明日就要被殿下打发走了。”
赵宁笑容更甚,调侃道:“打发走不至于,只能端茶倒水倒是有可能。”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看着对面吴营接着道:“中原的革新战争本来是会难一些,但也不至于像赵英碰到的那么难。”
扈红练明白赵宁所指:“横空出世的金光教,在禁锢百姓思想,培养百姓奴性,维持地主权贵统治秩序这几点上,的确是很有一套。”
这些都成了革新战争的顽强阻力。
赵宁喟然一叹,“金光教的危害还不止于此。
“他们靠‘积德行善’这四个字起家,以人间疾苦为契机靠小恩小惠收拢人心,转眼间便成长为庞然大物,让地主权贵们皆是有所领悟。
“现如今,中原的地主权贵们都懂得了如何用小恩小惠,以及表面上的和气仁善,来遮掩自己的血腥掠夺,麻痹百姓的反抗意识。
“他们把沾满血的钱拿出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用来修桥补路做善事,便让百姓们无不拍手称赞;
“他们掠夺百姓财富时懂得给百姓留一条活路,便让百姓们在被卖了之后还帮他们数钱......
“只能说,金光教出现之前的地主权贵们,实在是太过残暴,这才让现在只是好了一丁点的中原地主权贵们,富贵荣华稳如泰山。”
谈话进行到这里,扈红练娇艳的脸色不禁沉了下来:
“中原四镇一州的百姓,如今绝大部分算是有一口吃的,能够勉强苟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反抗意识与革新意愿被大大降低。”
有一口吃的饿不死,大家就不愿冒险拼命,这是人性的常态。
金光教对人的劣根性拿捏得很死。
赵宁的目光渐渐深邃,“金光教是有恩于民,可这种恩天生带着根本性的恶意,他们的本质目的,是为了地主权贵更好的压迫剥削百姓。
“他们让百姓能够苟延残喘,却让百姓失去了拥有更美好生活的可能;他们让百姓有了一口吃的,却让百姓失去了人的尊严与幸福。
“他们拿走了百姓绝大部分财富,最终却不能让百姓一直安稳生活,天灾人祸一旦降临,还是会有无数百姓饿死,皇朝末年天下必将再度陷入烽烟乱世,在人口折损过半后改朝换代。
“这是大恶。”
扈红练连连点头,现在金光教阻扰革新战争,就是真正的大恶。
她道:“无论如何,小英面临的处境很艰难,他才十六岁,少年心性未褪,容易怀疑一切,也容易心性不稳,更容易急躁冲动......
“要不要我去帮帮他?”
赵宁没有立即回答。
如果只是为了曹州革新战争的胜利,他自然会同意这个请求。
可一旦扈红练下场,赵英受到的锻炼就
肯定不够,而不经历真正的彷徨挣扎、痛苦绝望,又怎么能得到真正的成长,拥有真正成熟豁达的智慧与坚韧不拔的心性?
这对革新战争的长远大计与大晋皇朝的将来毫无裨益。
赵宁对赵英的期许,远不是日后独当一面那么简单。
“先不着急,再看看。”
赵宁很快拿定了主意,“我敢派他去曹州,同意他主持乡下革新战争,就是对他的才能心性有全面认知,觉得他能做到。
“你姑且做些准备吧。如果他真的做不到,那也不能因为他贻害大局,在必要时候你要能随时入场接手一切。”
扈红练点头应诺。
......
日暮时之前,与秀娘父母一道从田间回来,隔着一二十步的距离,赵英看到秀娘正在自家篱笆外跟一个壮小伙窃窃私语。
壮小伙短衣短裤,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水,正尝试将手里拧着的两位肥鱼递给秀娘,后者推辞不受。
察觉到赵英等人回来的动静,秀娘转头看到自己的父母,顿时有些手忙脚乱,回头就劝壮小伙快走。
对方动作更快更利落,不由分说把鱼丢给了秀娘拔腿就跑,没跑出去几步,不忘回头朝秀娘父母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这个壮小伙赵英之前就见过,他来秀娘家不过三日,已经看到对方来找过秀娘两次,之前身边还跟着一些同样年纪的伙伴。
面对脸色不好看的父母,手里拧着两条鱼的秀娘欲哭无泪,只能慌慌张张地试图转移话题:“爹,娘,衣服洗完了,地也扫过.....”
秀娘父亲沉着脸看向她手里的鱼:“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跟那几个混小子往来,更不要接受他们的东西,他们就是一群不务正业的痞子!
“把鱼给他送回去,咱家不差这点吃的!”
是不差,如果你家不想吃肉的话......赵英腹诽一句。
秀娘家没有肉食,下午饭虽然是干饭,但品质却很粗糙,吃起来有些类似于吃土,菜只有一叠子腌萝卜,没什么味,也不够咸,因为盐不便宜。
赵英虽然难以下咽,但还是吃完了自己那份,这是他融入底层百姓不可或缺的一环。
“云哥儿不是不务正业的人,他只是不喜欢种地罢了!”
秀娘低声辩解,期间瞅了赵英一眼,“云哥儿说,咱们家里来了客人,不好怠慢了对方,让对方瞧不起白蜡村的人,他在河里折腾了半日,好不容易才捉到了这两条大鱼......”
赵英无言以对。
还别说,吃了三天粗粝饭食,现在看到那两条各有一两斤的鱼,他有些控制不住嘴里的唾沫。
秀娘父亲听了秀娘她这番话,顿时面露犹疑之色,秀娘母亲打起圆场:
“好了好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可能不来往?小郎君来了咱们这就没吃过一顿好饭,这两条鱼正好拿来做汤。”
出于礼貌客气的修养,赵英很想说自己对那两条鱼没有垂涎之意,但转念一想,这话要是说出来只怕会让秀娘很难做,便没有开口。
鱼这东西得吃个新鲜,于是当晚加餐。
平日里秀娘一家就吃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赵英不是很能适应,半夜时常会饿醒,今天有了晚饭,大抵可以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