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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五一 两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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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帅是义成之主,肩负着咱们梁山众兄弟的身家性命,眼下局势又是如此艰险,稍有不慎就会害得众兄弟身家性命不保。

“军帅忧思过重,以至于如今举事失常,这都是为了我们大伙儿。你我身为军帅的生死兄弟,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应该为军帅分忧。”

终于,梁山大当家睁开了双眼,他兀一开口便使得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义成该怎样继续向前,诸位兄弟有何见解?”

四旬男子当即道:“当然是投靠吴王!

“大当家,诸位兄弟,谁不知道魏氏倚重世家?咱们这种江湖草莽到了魏氏那里,也讨不到什么好!

“而杨氏则不同,不瞒诸位兄弟,我跟吴王麾下一位显要人物是旧识,国战之前救过他,那时候他还是个落魄书生。

“他跟我说过,吴王很是敬重我们国战时期大义为国的举动,觉得齐朝没有善待我们,要是我们投靠过去,兄弟们都能加官进爵!

“至于赵氏——咱们兄弟拿命搏来的荣华富贵,凭什么因为赵氏一句话就交出去?不能做人上人,我们岂不是白拼命了?

“当初我们之所以上梁山,就是被狗官恶霸所欺,活不下去,不得不遁入山野为匪,后来要不是国战需要,朝廷怎么会给我们改头换面的机会?

“我们靠着众兄弟合力,死伤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有了官身,那前义成节度使却百般打压、排挤、看不起我们,不把我们该得的东西给我们!

“而朝廷呢?彼时朝廷可曾为我们做主?

“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夺取了荣华富贵,众兄弟都不用再受欺负,战死兄弟家眷的生活也有了保障,没人敢瞧不起他们,大晋朝廷却想夺走我们死伤无数挣来的东西,我们岂能答应?”

他的话立即赢得众梁山将领的赞同,大伙儿群情激奋同仇敌忾。

什么跟吴王麾下要员是旧识,那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幌子,想来定是对方跟吴国的人接触过了。

关键在于,吴国能让他们继续做特权阶层,能保证他们人上人的地位,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

青年将领眼中怒火愈发浓郁,恶狠狠盯了四旬男子一眼,想要开口反驳,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

他知道,他一个人的意见什么都不能改变,冒然开口,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将自己平白置于险境。

大当家微微颔首,一副既然大伙儿认识一致,众意难违,我也只能认同必须认同的模样:

“事关众兄弟的命运前程,既然大伙儿有了一致意见,那我们把意见说给军帅听就是,也能让军帅从忧思里脱身。

“我昔日承蒙兄弟们错爱,也是山寨大当家,眼下军帅心情不好,这次就让我去为众兄弟说服军帅。”

说着,他当仁不让站起身。

四旬男子眼神闪烁,环视众人一圈,压低声音:“大当家,诸位兄弟,军帅若是同意咱们的意见,那当然好说,可怕就怕军帅不同意!

“军帅如今神思不属、性情暴躁,若是发起怒来,我们岂不是害了大当家?众兄弟应该

清楚,近来军帅对大当家颇有不满。”

这话说得是实情,想到耿安国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众梁山将领无不眉头大皱,纷纷焦急起来,询问四旬男子该怎么办。

四旬男子咬了咬牙:“诸位兄弟,从在梁山时开始,大当家就一心一意为众兄弟好,从来不曾亏待过谁。

“当初若不是大当家庇护,大伙儿哪有立足之地?怕是早就被官兵捉了去砍头了!大伙儿难道不记得了?

“如今军帅仗着自己跟大晋太子有几分交情,对大晋朝廷态度不明,要是军帅果真为了自己的富贵不顾众兄弟的富贵......

“不管诸位兄弟怎么想,反正我是绝对跟着大当家走,哪怕大当家被赶出郓州沦落山野,我也跟着大当家继续做盗贼!”

闻听此言,众梁山将领顿时一愣。

要他们舍弃现有的地位富贵,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

但要他们联合起来,跟着大当家在必要时候,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对抗耿安国,他们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届时,耿安国就算修为高绝,还能把他们都杀了不成?耿安国就算敢,众梁山将士也不会答应!

所以到最后,赢得只会是他们,被赶走的只能是耿安国!

“若是军帅果真不顾众兄弟死活,我愿跟随大当家离开郓州!”

“我的命是大当家救的,大当家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愿誓死追随大当家!”

众人很快纷纷表态。

一旁的青年将领看到这里,已是禁不住遍体生寒。

众意难违,如果耿安国不同意投靠吴国,那耿安国就会一无所有,这义成节度使马上就会换人。

这种事青年将领并不陌生,藩镇军抱团生存,以下克上,驱逐掉不维护他们利益的节度使,扶持一个新的节度使,那是经常发生的事。

临近的兖州防御使就是这么换人的!

更何况义成军的骨干力量,本身就出自梁山这个山头。

但如果耿安国投靠吴国,彻底背叛大晋,青年将领觉得自己一定会离开郓州。

......

门窗紧闭,只有透过窗纸的阳光洒进些许,屋中光线略显暗淡,堪堪勾勒出满地破碎桌椅陈设的残骸。

披头散发的耿安国坐在地上,眼窝深陷眼睑青紫,疲惫狂乱这几个字,好似刻在他每一寸扭曲的脸部肌肉上。

身为义成节度使,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如此深重的无力,作为曾经的游侠、悍匪,他也从未有哪一刻,如眼下这般踌躇纠结。

赵氏、杨氏的人都来接触过他,而且是好几次,大家都希望得到郓州,希望耿安国站在他们那一边。

不同的是,杨氏的人许以高位厚利,赵氏的人以情、义动人。

耿安国并非不知道怎么选。

他得内心早有答案。

一开始就有。

但他并没有在赵氏、杨氏的人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因为手

下绝大部分人跟他并不是一条心。

这个事实令他绝望。但他反复确认过。

抬起头看向房梁,耿安国喟然叹息。

当他还是个乡间少年时,他跟他的伙伴们无不嫉恶如仇,对那些横行霸道的地主大户恨之入骨,每日都想着要如何食其肉寝其皮。

在最开始的记忆中,一家人还算有的吃,但在父亲生病,祖传的田地被迫典当之后,傍晚时无力地头靠门槛坐着,望着日暮降临的天际,肚子饿得火烧一般难以忍受,手指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的情景,便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十三岁那年旱灾,家里没有吃的东西,他十四岁的兄长到河里捞鱼,碰着里长家的一条狗被人打死在河沟里——那条看门犬平日里被里长家的儿子牵着,没少在乡间追逐少女,咬伤过好些人——里长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是他兄长打死的,叫他兄长背着死狗游街,还要他家给死狗买棺材、请巫士做法事。

他家连吃的都没有,哪里有钱做这些,便是买棺材的钱也没有,一家人都去里长的家门前跪下了,低三下四不断磕头求饶,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他的兄长因为实在忍受不了冤屈,不能看着家人为他受苦,一头撞在了里长家门前的石柱上,当场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就这样,里长还不依不饶,骂他们一家人都是贱骨头,还说什么那条狗是他的心爱之物,这件事绝对不可能就此罢休。

耿安国的兄长本想一头撞死,但并没有当场死去,在床上挨了几天,本来是有救的,但别说及时请大夫救治了,连吃的都缺少,最终活活给拖死了。

而里长家里的狗,里长嘴里情同手足的存在,听说后来让他们煮了吃了。

在后来的岁月中,耿安国逐渐明白,里长是因为知道乡民对他有怨言,愤怒于乡民敢打死他的狗来泄愤,所以才百般刁难他们家,以此震慑其他人。

在当时,眼看兄长瞪着悲愤的双眼咽气,年少的耿安国痛下决心,就此走上了反抗压迫的道路。

他埋伏里长的儿子,用柴刀将对方砍死,又趁夜烧了里长家的庄稼,点着了对方的房子,逃出家乡做了贼寇。

几年之后,在梁山站稳脚跟的耿安国,带着人回到家乡,血洗了里长家,亲手割下了里长的人头,摆到兄长的坟堆前祭奠。

他把双亲都接去了梁山。

里长虽然杀了,自己也富贵了,但这么些年来,耿安国从来没忘记瘦得皮包骨头,满脸青黑的兄长死在床上时的眼神。

成为义成节度使,对耿安国来说是一件大事,意味着很多。

梁山众兄弟加官进爵的加官进爵,没有加官进爵的也获得了丰厚赏赐,他们的家人都从山野到了州县城池,有了自己的产业、田地。

一开始,耿安国觉得自己让众兄弟的家人安居乐业,只要劳作就不愁吃穿,有军队撑腰也不会再被州县官吏、乡绅欺负,必然可以生活得顺心如意,是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好事。

但很快,耿安国发现他错了。

错得很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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