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师们麻利地、灰溜溜地滚了。
两位商人,诸多伙计、船工,有的大感快意,神清气爽,有的面色遗憾,觉得便宜了镖师们,少数几个则颇有纠结之色,好像觉得对镖师们太过苛刻。
雷闯搓着手,难得的不好意思:“赵老弟,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确实没有加害我们的具体行动,咱们是不是做得过了些?”
刚刚镖师们都是对着他磕头,他哪里面对过这样的阵仗,初次经历很是不适应。
面对雷闯这种可以教化的人,赵宁自然愿意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缘由:
“凡事不能空口白牙照本宣科,就算是官府断案,也最是忌讳对着律法条例一味抠字眼,而忘了回到具体事情发生的具体情形上去考量。
“就之前那场景,镖师们明显已经跟河匪达成共识,罪恶之行在彼时已然开始,我若是来晚一步,你们都得性命不保。
“若不是加害行为确实没有发生,我岂会只让他们磕头道歉了事?
“惩罚不是目的,惩罚是手段,只有这样他们才会长记性。期待坏人自发的善念,这本就是错谬,是软弱的表现,他们只会记住痛苦记住恐惧。”
雷闯没想到赵宁会郑重其事,说出这样一番饱含道理的话来,凝神认真地思索片刻,正经向赵宁抱了抱拳,由衷感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赵老弟虽然年纪轻轻,但这份真知灼见却非常人可有,为兄着实汗颜。”
其他两名商贾跟伙计船工们听到这里,有的很受冲击若有所思,有的一脸迷惑不解其意;
有的甚至觉得一个江湖修行者,竟然对官府怎么断案妄作评判,搞得好像自己是州县大官一样,实在是可笑。
——当然,这么想的那几个人,若是知道赵宁大晋太子的身份,一定会立马跪下来表示臣服,发自内心地认为赵宁说得都对,乃不可能有错的金科玉律。
处理完十余名镖师,赵宁的目光再度回到那群河匪身上。
相对而言,这群河匪处置起来更加麻烦。
此时,除了已经死掉的几位河匪首领,其他人在赵宁放开修为之力的压制后,都从河里挣扎着爬上了船。
或者没个样子躺在里面大口喘气,或者挤在船底瑟瑟发抖——绝大部分船都翻了,只有船底露在水面。
眼看赵宁踩着水面如履平地走过来,河匪们犹如被针扎了一下脊椎,受惊的绵羊般不断往后缩,脸上都是面对不可抗拒的存在的浓烈惊恐。
赵宁来到一条没有翻着的船的船头——河匪们一个劲儿往船尾凑,差些让这条船倾覆,若不是赵宁踩住了船头,他们很可能要再做一次落汤鸡。
一位身材矮小瘦弱的河匪,被众人推在前面做挡箭牌,惶恐得快要尿裤子,赵宁看了看他手上的茧子与指甲里洗不干净的黑污,在船头蹲下身,问道:
“看你的样子,之前应该是庄稼汉,我知道你们是活不下去才做贼,但盗亦有道,平日里盗匪们收个买路钱都会放人过去,最多把货物劫了,真抡刀子杀人的情况很少。
“你们为何这般穷凶极恶,一定要杀光货船上的商人船工,而不是抢了货船就走?”
一般人做强盗是为了以强大武力抢劫财货,这是强盗的本来含义
,杀人只在抢劫无法顺畅进行的情况下进行,喜欢杀人、专门杀人的那不叫强盗,叫杀人魔头,叫杀手。
这是盗亦有道的含义。这四个字里的“道”,不是道义,而是道理、方法。
开玩笑,都做违法犯罪、杀人越货的职业强盗了,还能有什么道义可言。
“我们.....我们活不下去,我们没做错什么就活不下去,我们勤勤恳恳半辈子依然活不下去,我们......我们恨!恨这种不公!
“既然我们没做错事就活不下去,凭什么还要管什么对错,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对错!为了活下去,杀人有什么不可,杀了......杀了就杀了!”
那汉子因为恐惧,刚开始说话不利索,声音很小,有些自觉理亏,到了后面情绪上来,说话清晰了一些,声音大了不少。
赵宁皱了皱眉。
他指了指还没走远的那一家百姓,问:“看他们的面色、穿着就知道,他们跟你们一样,都是生活艰难的苦命人。
“你们曾经受过难吃过苦,他们也一样,现在你们手里有了刀,不去找祸害你们的地主大户、大族富人拼命,却看见他们就冲上去要抢劫杀人,这是什么道理?
“你们难道就没有同情心同理心?”
那个瘦弱汉子仿佛自知必死,索性豁出去了,又或者是平日里怨忿深重,所以逮着机会就迫不及待宣泄出来,说话没有任何遮掩:
“地主大户的庄子都有院墙,有的还很高大,而且家丁护卫不少,打他们太难了……
“大族富人大多有声望,跟官府关系匪浅,杀一个百姓杀了也就杀了,要是杀了一个大族子弟,影响就会很大!
“要是攻占了地主庄子、大族别墅,官府必然震怒,会花大力气派人缉拿、围剿我们!
“所以我们只抢平民百姓,被抢的普通人就算去官府告状,官府也未必理会,就算理会,轻易也不会动用大批官兵来围剿。
“哪怕是杀了人,只要是平民百姓,毁尸灭迹做得好了,问题就不大......”
赵宁沉下脸来:“所以你们刚刚去劫杀那一家四口,就因为对方好欺负,就因为对方弱小?
“你们哪怕是做了悍匪,都不敢跟真正祸害了你们的地主大户、权贵富人作对,只敢去杀戮比你们更加弱小的人?
“那些弱者有什么错?!”
瘦弱汉子被说得有些惭愧,涨红了脸,但最后还是梗着脖子道: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强者打不过,当然只能对弱小下手,否则我们就会有大麻烦,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有什么不对?
“那些弱小是没什么错,可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不好过,凭什么要考虑别人,大家都不好过才好!”
赵宁如遭当头一棒,险些眼冒金星,差点儿控不住手抖。
在他过往的印象里,平民百姓都是勤勤恳恳的良善之辈——至少绝大部分跟大奸大恶毫无关系。
所以,只要给他们公平正义,他们就会联合在一起团结起来,在赵氏一族的带领下,在朝廷官府的帮助下,跟邪恶罪孽作战,与不公不义斗争,建设美好家园创造幸福生活。
可现在,面前这个瘦弱的河匪,让他在一瞬间觉得对方就是厉鬼修罗。
弱者被强者欺压,不联合起来去找强者报仇,反而抽刀向更弱者!
他们对无辜的可怜人动手,把自己变成了是非不分、善恶不明的邪恶暴徒,还有什么未来与希望可言,赵宁还能怎么去帮扶救助?
在河北河东,赵宁走过的地方也算不少,见过的平民百姓很多,不曾遇到过弱者抽刀向更弱者,自身还这般理直气壮的情况。
说起来,国战期间,河东是抗击北胡的主战场之一,且因为雁门军、河东军作战得力,赵氏早有准备,战局没有糜烂,百姓奋勇,人人支持大军,民族气节、家国大义在那时候得到了充分激发。
胸怀民族气节、家国大义之人,不会卑劣到哪里去。
河北之地有义军存在,一直坚持抵抗,虽然后期因为萧燕的所谓仁政,百姓对义军支持少了,但毕竟只是极短时间,有义军这个榜样在,血性之民并不少见。
再后,反抗军起于河北,影响力非比寻常,平民百姓得到很大引导。
相比较而言,徐州之地在国战时期,不是赵氏掌控的地盘,而是赵玉洁的战区,河北兴起义军时,也不曾影响到这里。
这里的百姓没有得到赵氏的庇护,更不曾有义军作为榜样,还没有因为反抗军而掀翻不公,压迫剥削遭受太多太重,又没有正确引导,在日积月累的苦难中自生自灭的后果,就是堕落为魔。
由是观之,徐州的情况跟河北河东不同。
以此推之,中原的情况跟河北河东亦有不同。
赵宁要在这里打下革新战争的基础,仅是照本宣科河北河东的方法,是不成的。
也幸亏他亲自来走了这一遭,耳闻目睹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得如此深刻清晰,并能及时有所应对。
中原形势风云变幻,胜负尚处于迷雾之后,容不得半分差池。
想到这里,赵宁暗自叹息。
诚然,面前这些河匪堕落成魔,自身有莫大责任,但国家亦有不可推卸之责。
换言之,他这个大晋皇朝的太子,亦有责任。
齐朝尚在的时候,赵宁每每面对天下各种不公乱象,总说皇帝最该对此负责,他一个将门子弟能做的有限,只能力所能及为后事考量。
现如今,大晋取代齐朝,赵氏成了第一氏族,他赵宁也由将门子弟一跃而为皇朝太子,天下种种乱象,若论责任,现在他无论如何都逃脱不掉。
不管那是历史遗留的,还是新近出现的。
正因有这个觉悟,当初方家村的百姓客串河匪抢劫船客时,在没有造成百姓伤亡的情况下,他并未去苛责方家村的村民,而是努力为他们解决根本问题。
但是如今,眼前这群河匪跟方家村村民不同,赵宁的应对之法亦要有所差别。
赵宁站起身来,指着说话的瘦弱河匪,扫视一圈惴惴不安的河匪们:“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选择自己的命运。
“所有跟这个人类似想法之人,都举起手来,让我看得清楚。我只数三声,过时不候。
“我知道你们的苦难与不易,我处事向来追求公平公正,刚刚那些镖师的遭遇你们也看到了,我并未威胁他们的性命。
“现在,表明你们的态度。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