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不太刺眼的阳光照射得角度刚刚好,给对方英俊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暖色;
或许是抚过河面的微风力道恰到好处,让对方黑直的长发飞扬出了几分洒脱画意;
或许是旁边五大三粗唾沫横飞的汉子衬托得很到位,这才让对方的举止有度温润气质更加突出;
又或许是泗水波光粼粼的河面过于迷离,附近的鸟鸣声格外平静悠扬,这才让眼前的画面与画中人,比少女过往美梦中的场景更加梦幻。
总之,在这个仲秋时节的寻常午后,二八年华的船家姑娘小翠,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吸引。
自打见到那个身材颀长衣衫干净的青年公子上船,她的脸颊就一直红扑扑的,在帮着祖父撑船之余,她总忍不住偷偷打量对方。
当对方察觉到她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小翠心里便如同闯进了一只迷途的小鹿,总是羞赧慌乱的连忙低头。
可过上片刻,她盯着船舷的眼神又会情不自禁移过去。
在懵懵懂懂的少女眼中,那个衣着素雅的青年男子与众不同,不仅是与这条驶往徐州的客船上的客人不同,跟她人生前十六年见过的每个人都不同。
他没有锦衣玉带,不像富家公子,亦不曾吟诗作赋,彰显自己的饱学文雅,但他哪怕只是坐在船边,这条船上的一二十名船客就自动成了陪衬。
那是一种鹤立鸡群的明净气质,纤尘不染,纵然只是偏着头在阳光下静看岸上的风景,都让这条船多了几分灵动之气。
对方身上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别样魅力,那是因为过往经历与自身地位,久而久之形成的独特气质,就像高山流水这样的名曲,一听就会着迷。
船上的女子,包括带着孩子的成熟妇人,活泼好动的小女孩,都会时不时打量对方,就连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妪,都没有对青衫公子表现出恶感。
“小翠啊,哥哥我坐你家的船往来于徐州、沛县,每年少说也有二十趟,隔三差五没少给你捎带果脯点心,也没见你看着哥哥傻笑,今儿是怎么了?”
那位五大三粗的跑商汉子终于安耐不住,指着身旁的青衫公子张开大嗓门嚷嚷,“就这种白面书生,到底有什么稀奇之处,让你一直面泛桃花的盯着看?”
正在偷瞧青衫公子的小翠,听到汉子忽然的大声嚷嚷,羞得恨不得立即跳进河里,跺着脚压低声音连忙辩解:“雷大哥你......你怎么平白冤枉人!”
汉子见小翠犯窘,顿时兴致大增,哈哈大笑着道:“我怎么冤枉你了?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不知道雷某从不胡言乱语,你敢说你刚刚没偷看吗?”
船客们相继露出笑容,有相熟的,也参与到打趣小翠的行列。
小翠面红耳赤,羞愤欲死,心虚的瞥了青衫公子一眼,这一幕恰好又被汉子抓个现行当众点破,惹得满船的人笑得愈发欢快。
“好了大伙儿,别拿一个小丫头寻开心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小翠打小脸皮就薄,哪里经得起这般调侃。”
另一位船夫是个满面风霜,身材消瘦但精神矍铄的老人,那是小翠的祖父,刚刚帮小翠打了圆场,又嘿嘿笑了两声,“女大不中留啊,她爱看便让她看吧。”
小翠欲哭无泪,一脸哀怨的看着胳膊肘往外拐的自家祖父。
“要我说,这位小兄弟白白净净,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眼下世道可不太平,美男子哪有咱这种壮汉有用?”
汉子自来熟的拍拍青衫公子的肩膀,还曲起手臂显了显自己粗胳膊,以示自己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
说着他不忘
朝小翠挤眉弄眼,“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不知道我雷某的身手,早年我也是拜过名师的,寻常一二十个人休想近身。
“小翠啊,女人在乱世最重要的就是有个依靠,你嫂子眼光就很好,所以如今过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多好,你就真的不考虑考虑?
“我老雷怜香惜玉也是出了名的,你绝对不吃亏!”
见汉子越说越没边,小翠低头啐了一口,干脆扭过头不看众人,装模作样心无旁骛的撑船。
一伙船客打趣小翠够了,也没有一直起哄,汉子见好就收,转过头来看向身边的青衫公子,瞅了几眼,呵呵笑道:
“小兄弟,你虽然是布衣青衫,但看气质就不是普通人,想必家族颇有渊源......是耕读传家的书生,还是官学士子?”
他刚刚拿对方开涮,对方却没有半点儿生气的样子,显然性格不错,让汉子有了几分好感,多年的跑商生涯让汉子很乐意广阔交游。
青衫男子笑了笑:“差不多。”
说他是书生士子不大对,说不是也不太对,至于他的家族,那当然有深厚渊源,要论自个儿普通不普通,这个问题对皇朝太子来说,好像不需要有太多思考。
这青衫男子,正是刚进入武宁节度使地头不久的赵宁。
“天下不太平啊,听说忠武节度使的兵马,都已经打到磨山脚下了,这可不是什么游学的好时候,还是躲在家里比较合适。”
差不多三个字在汉子听来就是否定的意思,对方不过碍于脸皮不好承认罢了,他也不拆穿。
叹了口气,汉子颇为感慨地道:“要不是为了一大家子的吃食,雷某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还冒着风险去徐州进货,路上要是碰到贼人......”
说到贼人他很忧虑,但见有几个船客看着他听他说话,便立马收敛了颜色,声音洪亮的拍着胸脯,目不斜视的对青衫男子道:
“这要是碰到贼人,小兄弟你可得机灵些,怎么都得跟紧雷某,这样我才能保你周全!”
“雷兄仗义。”赵宁无可无不可地抱了抱拳,“眼下武宁有很多剪径贼人?”
“可不是嘛!乱世就是这样,哪里都有匪患!”汉子重重击节,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似乎没少因为对方吃亏。
不过很快他又哈哈大笑三声,“不过小兄弟你不用担心,这些盗匪多是饿得走投无路的流民,聚集在一起讨口饭吃罢了。
“手上拢共也没几把刀,吓唬吓唬老实人还行,实际上没什么战力,很容易打发,雷某碰到过很多次了,现在不还好好的?”
赵宁若有所思,面上不显,“雷兄厉害。”
汉子笑得更加大声,把胸膛捶得像是大鼓一样,“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不知道雷某朋友多?但凡是长点眼的盗匪,见到雷某也得招子放亮点!”
赵宁再度表示佩服。
汉子没注意到的是,在他提及盗匪的时候,小翠撑船的动作慢了几分,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老船工则是佯装无事,只是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杂物堆。
船行没多久,赵宁发现岸边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流民多了起来,这些人拖家带口神色麻木的低头前行,了无生气。
赵宁微微皱了皱眉,问身边谈兴正浓的汉子:“徐州可有金光教?”
从黄河南岸一路看过来,赵宁不是没见过流民。
但在滑州、汴州、曹州、宋州这些地方,一方面流民很少,另一方面,但凡有流民的地方,十有八九都会有金光教信徒。
这些神教信徒往往都会接济流民,帮助他们赶路。
像汴州、宋州这种隶属于张京的地盘,
各地都有招抚流民的布告,神教信徒带着流民到了一个地方,就有官吏出来接应。
而在武宁节度使的地头内,流民不仅要多不少,甚至路有饿殍,还不见金光教的信徒露面帮助他们,至于官府的人——这些人多半都在城外驱赶流民。
“之前是有的,但如今是什么时候?节度使正跟张京大战!
“张京那厮攻占河阳、洛阳时,每每都有金光教的信徒相助,为免重蹈河阳、洛阳的覆辙,这段时间节度使没少调集高手、重兵,捕杀各地的金光教信徒。
“到了现在,武宁境内哪里还会有金光教的人?就算有,也得千方百计隐藏自己!”汉子不愧是个行商,熟知各种消息。
赵宁点头示意明白了,这个情况并不难理解,他转而问道:“武宁节度使为官如何?你们觉得武宁军能否挡住忠武军?”
“节度使的官声那还用说?”
汉子激动得就要大爆粗口,显然是对武宁节度使怨忿已久,但唾沫还没喷出来便赶紧闭上嘴吞了回去,警惕的左右看了看其它船客,压低声音对赵宁道:
“巧立名目收授苛捐杂税,跟地方大族联手聚敛百姓的财富是高手,面对土地兼并流民遍地、物价飞涨市场混乱就束手无策,还有什么可说的?
“要不是家里的钱越来越不值钱,媳妇孩子往后的衣食没有保障,害怕生病了请不起大夫付不起汤药钱,老哥我犯得着在这种时候出来行商?”
汉子一脸痛恨苦闷的继续抱怨,“不瞒你说,咱们武宁现在是民生艰难,要不然也不会多出那么多盗匪,让老哥我每跑一次商都心惊胆.....都不容易!”
他不敢多说,直起腰身,让声音恢复了正常,佯作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想来天下的节度使都是差不多模样,谁让朝廷羸弱无力整治江山社稷呢?”
赵宁沉吟片刻,“忠武节度使有仁善之名,金光教救苦救难,或许不一样?”
汉子嗤笑一声:“那都是蒙人的,我可是听说了,金光教就是打着救人的幌子到处行骗,让人给他们上供,不上供就在半夜上门杀人夺财。
“我还听说,张京那厮最喜欢吃小孩,汴梁的小孩都快让他吃完了,金光教助纣为虐,到处给他搜罗出生不久的幼儿,百姓那是怨声载道.....”
赵宁微微一怔,不无意外地问:“雷兄这是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他都不知道。
如果张京真的喜欢吃小孩,没道理一品楼打探不出来。
汉子满脸写着你可别不信:“这事儿徐州的人都知道,官府的布告上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从汴梁来的人作证,哦,现在应该满武宁的人都知道了......”
赵宁:“......”
他只能哑口无言。
武宁节度使跟张京现在是死对头,当然是想着法儿抹黑对方,好让治下百姓觉得他是正义、高明的,而对方是邪恶、愚蠢的,而后团结在他周围帮助他对抗张京。
这种伎俩委实不算高明,但汉子明明知道武宁节度使不算好东西,却偏偏相信了官府的布告。
“小兄弟,你是哪儿的人?怎么连这些事都不知道?”
汉子奇怪的看着赵宁,“你该不会真是四处游学的书生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劝你还是别去徐州了,赶紧回家去,游学什么时候不行,犯不着挑这种时候。
“这要是真碰上了盗匪,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就算老哥能护着你,可你要是没个体力,跑都跑不掉,那岂不是要枉做刀下之鬼......”
汉子的话还没说完,船头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大喊:“有河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