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们散去后,小蝶对盘坐在毯子上的赵玉洁道:“神使,明日我们要聚众攻城,去抢夺城内的粮食吗?”
赵玉洁淡淡道:“当然不是。”
小蝶怔了怔:“那我们的粮食从何而来?”
赵玉洁看了她一眼:“你觉得真正要紧的问题是这个?”
小蝶不解:“请神使示下。”
“真正紧要的问题,是传播神的意志,让更多人信仰神。”
“攻城抢粮不能达到目的?”
“本教不兴刀兵,不杀人。”
“在这种时候也不杀人?”
“阿蝶,你要明白,天下欲求不得、受苦受难的百姓多如牛毛,他们都可以成为神的信徒,但你能让他们都去杀人吗?”
“这......”
“阿蝶,面对罪恶与压迫,真正敢反抗的人很少,绝大多数人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冒死拼命,所以人间的主体是弱者。”
“弱者?”
“真正的弱者,不是力量微薄,而是懦弱胆小。”
“神教要发展的信徒,难道是这些弱者?”
“当然。”
“这......”
“阿蝶,你要明白,面对不公,勇者拔刀而起以命相搏,弱者卑躬屈膝跪地求佛。所以我们天然要的就不是勇者,而是弱者。”
小蝶半响无言。
而后她问:“可是神使,弱者能够成事吗?”
“我们要的,从来都不是成事。”
“那是什么?”
“成势。”
“何谓成事,何谓成势?”
“要想成事,就得争斗,至于成势,聚众则可。”
“聚众则可?”
“人多势众,便能有钱有势,而后无所不能为。”
小蝶恍然大悟:“阿蝶明白了。”
赵玉洁站起身,向着冤句县城,迈步前行。
小蝶连忙跟上:“神使欲往何处?”
赵玉洁嘴角勾勒出一抹不无深意的微笑:“当然是传播神的意志,聚集更多信徒,让无量神光真正普渡四方。”
小蝶似懂非懂。
不过她很快就完全懂了。
因为赵玉洁要她带自己入城。
刘晃回到自家,没什么睡意,打算去书房思考一下,想想如何应对城外那位白衣女子可能带来的异变。
孰料他刚进书房,屋中油灯一瞬间自行点亮,那一袭白衣正背着他站在屋中!
刘晃惊骇万分,当即就要抽身后退,却骤然发现自己肩膀上像是压了一座大山,双腿犹如灌了铅一般,根本无法挪动分毫,就连大喊都办不到。
一时间刘晃汗如雨下。
“刘家主,你信神吗?”赵玉洁转过身来。
刘晃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又能开口了,“你......你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
“刘家主,你还没回答本使的问题。”
刘晃很怀疑自己如果说不信,很可能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我信?”刘晃不是很确定。
赵玉洁不以为忤:“吾乃金光神座下神使,奉神的旨意行走四方,传播神的意志与仁慈,刘家主眼下危难缠身,即将有血光之灾,本使特来相助。”
刘晃不笨,当即领会了赵玉洁的意思,“城外流民会攻城?”
赵玉洁不置可否:“若是流民攻城,刘家主可有把握独善其身?”
在见到赵玉洁之前,刘晃当然有,但是现在,他没了。
无论流民是否攻城,对方要取他的性命都易如反掌!
他一个县城地主,连元神境都不是,根本无法知晓暗中控制他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修为境界,或许是元神境中后期,或许达到了王极境!
“这......神使何以教我
?”刘晃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赵玉洁态度亲和地道:“金光神慈悲为怀,怜悯众生,想要度化人间一切灾厄苦难,刘家主若愿真心信仰金光神,自然可以消灾避祸。”
刘晃迟疑着问:“刘某怎样才算真心信仰金光神?”
“无量神光。”赵玉洁双手合十,“刘家主此言差矣,真心与否,只有自己知道,如何能问别人?”
刘晃:“......”
对方半夜出现在他家里挟持了他,他无力反抗,只能乖乖服软,等着对方开出“赎身”的价码,对方却跟他说什么真心信仰,他很想骂人却又不敢。
赵玉洁继续道:“刘家主若愿行善积德,帮助苦难灾民,那便是符合神的意志,只要功德足够,来世必能进入神国,永享无上极乐。”
“神使是要我赈济城外流民?”刘晃明白了赵玉洁的意思,
这不出刘晃所料,既然对方为救灾民而来,本身粮食又不够,向他们筹措更多粮食不难想象,只要不会倾家荡产,刘晃都可以考虑。
但即便刘家能拿出粮食,也无法支撑城外那么多灾民吃上一年半载,而一旦达不到这个数量,流民就无法耕种挺到粮食秋收。
赵玉洁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出乎刘晃的意料:“刘家主,本使已经说过,你若是愿意行善积德,信仰金光神,将来方能进入神国。”
她的核心意思,是要刘晃成为金光教的信徒!
刘晃:“......”
敢情仅是赈济城外灾民还不够,他必须要成为对方的附庸才行!
刘晃硬着头皮道:“神使大人,刘某......不信鬼神......”
赵玉洁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耐心很好地道:“不知刘家主可否想过,你为何生在富贵人家,而不是跟城外那些农夫一样,过着朝不保夕的普通人生活?
“换言之,天下为何会有人生来富贵,而有的人却注定穷困?”
我怎么知道......刘晃装模作样拱了拱手:“神使大人何以教我?”
赵玉洁认真道:“这都是前世的因果。前世罪孽深重者,此生便只能孤苦穷困,前世行善积德者,这辈子才能坐享荣华。”
刘晃怔了怔,他还是第一次听人把他的荣华富贵说得这么理所应当,心中不禁暗暗窃喜,好像自己人上人的身份有了天命,不用再担心被人夺去。
赵玉洁接着道:“但如果刘家主此生不做善事,可以力所能及帮助苦难者却袖手旁观,长此以往,必然积下罪孽,金光神洞察一切,刘家主来世必然苦难深重。”
刘晃:“......”
他心中刚刚升起的欣喜顿时烟消云散,而且再度有了骂娘的冲动。
赵玉洁笑了笑,继续道:“本使来到这里,为刘家主点破天机,给了刘家主生生世世得享荣华的机会,刘家主若是执迷不悟,只怕金光神会怪罪。
“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神降下慈悲,刘家主却弃若敝履,那么来日神罚临头,只怕就没有人帮刘家主渡过了。
“本使言尽于此,如何区处,但凭刘家主自己选择。善恶到头终有报,还望刘家主好自为之。”
话说完,赵玉洁双手合十,虔诚悲悯地诵念一声“无量神光”,再没有任何言语,也不做停留,从刘晃身旁走过,出了房门,就要离开此地。
她此番做派,看起来的确没有勉强刘晃的意思。
她刚刚走到院中,刘晃就连忙跟了上来,急切地道:“神使,刘某......刘某若是信了金光神,真的能够进入神国,生生世世永享富贵?”
赵玉洁没有回头,连停步都没有。
一团金光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遮蔽了刘晃的视野,等到刘晃可以再度视物的时候,院中已无赵玉洁的身影,只有一句不悲不喜的话回响在夜空:
“
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神光无量,普渡四方。”
刘晃张口结舌,愣在院中,久久没有动弹。
他不是城外那些大字不识的流民,自然能够理解赵玉洁最后这句话的意思。
神是仁慈的,庇佑众生,而众生要做的,就是跟随神的意志前行。践行了神的意志,无量神光自然会照在他头上。违逆了神的意志,神罚也不会放过他。
离开刘晃的大宅,小蝶跟上赵玉洁,好奇地问:“神使怎么没有把刘晃信仰神的事确定下来,就离开刘家了?他要是不信仰神怎么办?”
赵玉洁头也不回地道:“他会信的。”
小蝶迟疑着问:“为何?他畏惧神罚?”
刘晃作为冤句县大族家主,书读得不会少,可不像城外的流民那么好糊弄。她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王极境修为的威慑。
赵玉洁理所当然地淡淡道:“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是富贵长存。”
“......”
小蝶迷糊了,要是刘晃根本就不信金光神,又怎么会信金光神可以让他永享富贵?这在道理上根本说不通。
“弟子愚钝,请神使解惑。”小蝶只能虚心请教。
深夜寂静空旷的县城长街上,赵玉洁边走边道:“眼下是乱世,诸侯混战烽烟不休,冤句县已是战场前沿,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朝不保夕之虞。
“他刘晃的富贵凭什么能保得住?流民少的时候,城池能防住,流民多的时候呢?这批流民他能防住,下一批呢?今年能防住,之后呢?
“所以他需要一个天理,一个能让刘家不被流民,不被底层百姓吞噬的天理。
“而我给了他这个天理。”
小蝶恍然大悟:“所以神使告诉他,他此生的富贵,是因为前世行善积了德。”
赵玉洁微微颔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么朴素的道理,百姓们就信这个。
“空口白牙的,饥民或许不会理会,但如果他愿意拿出粮食,证明自己的良善,那么百姓吃饱了肚子,又怎么会进攻刘家?
“而一旦他成为神的信徒,不仅我们会庇佑他,城外已经是神的信徒的流民,也会跟他站在一起,那么他在冤句的富贵荣华就是铁打的。
“他的书如果读得够多,自身再聪明些,就能认识到,只要他在神教中谋得不俗地位,有了大量神的信徒相助,那么他往后的富贵绝不仅限于冤句县。
“阿蝶,这便是人多势众的力量。
“你可悟了?”
信仰金光神好处多多,不信仰金光神却会被她这个高手报复,刘晃如何选择已是毋庸置疑,小蝶心服口服:“神使大智,弟子不及。”
接下来,她们依次去拜访了其他几个大族土豪。
不,不是拜访,是传播神的意志。
做完这件事,赵玉洁跟小蝶回到城外流民聚集地,渡过了夜晚剩下的时间。
次日一大早,流民们吃过粥饭,自发来到赵玉洁面前,听她传授教义。
一段教义讲完,赵玉洁稍作休息,流民们自行讨论的时候,有人问到:“神使,我们的粮食已经吃完了,神.....会给我们赐下粮食吗?”
这是一群饿怕了的百姓,他们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赵玉洁的微笑在霞光里倍显神圣,她看向冤句县城门,不动如山地道:“神的恩赐已经到了。”
神的恩赐的确到了。
在流民们眼中一直紧紧关闭的冤句县城门,在这个早晨缓缓打开,一架架装满粮食的骡车,由刘晃、张有财等人带着来到了城外。
这一回,流民们没有像之前那样,见到粮车就野兽一般扑过去。
他们全都面朝赵玉洁伏地而拜,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发自肺腑无比虔诚地齐声高呼:“无量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