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赵宁去大都督府坐了半日闲班。
赵玄极重病缠身,只能呆在府中休养,连早朝都不去,当然也不会到大都督府来当值,加之大都督府现在没什么事情,赵宁下差很早。
回到郡王府,管家告诉他,黄远岱跟周岌到了。
周岌本来在河东当差,辅佐赵氏主持地方政事,国战结束并不代表他就闲了下来,若不是赵宁叫他到燕平来,他根本无暇脱身。
黄远岱就比较悠闲。
一场国战,他在河北地奔波主事数年,有多劳累不必说,关键是跟挚爱的妻子分居太久,跟赵宁在博州见了一面,便给自己放了大假,马不停蹄跑回晋阳。
老夫老妻的久别重逢,自然是别有一番热烈,赵宁听说黄远岱竟然几个月都没出门,不得不感叹对方虽然没了修为,但身体依然好得胜过许多年轻人。
然而在偏厅看到黄远岱的一刹那,赵宁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哪有一个酒坛子不离手的普通中年男人,还能身体强健精力无限的?
眼前的黄远岱面黄枯瘦,眼窝深陷,眼圈又黑又青,整个就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野鬼一般,坐在那里靠着扶背如同一滩烂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没了。
看到赵宁进门,黄远岱竟然一脸莫名的委屈与悲愤,扯开沙哑的嗓子嚷嚷:
“郡王殿下啊郡王殿下,你怎么才派人接我来燕平?你要是再晚上十天半个月,那也不用想着在燕平见我了,直接去我坟头上香好了!”
周岌起身正经见礼,听到这话把头扭向一边,似乎是觉得跟黄远岱同处一室,实在有些丢脸,很想说不认识这个人。
赵宁当场笑出声,故意上下打量黄远岱一阵:“老黄,你也就不惑之年的年纪,身为大丈夫,这是人生最春秋鼎盛之时,怎么精力这般不济?”
听到赵宁这话,黄远岱低嚎两声,凄苦无奈到近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
“这老娘们儿就是头母老虎,没打算让我继续活人,敲骨吸髓不说,还没打算把骨头渣滓吐出来,心是真狠呐,要了我的老命了,换了神仙来也扛不住啊!”
说着,他朝周岌伸出手:“老周,来扶我一把,没看我还没跟郡王殿下见礼嘛,咋这么没眼力劲,哎哟,你动作轻点,我这老腰......”
黄远岱的门牙本就不齐整,这下龇牙咧嘴的,看着格外滑稽,赵宁不想把自己的头号谋士给折腾没了,扶着他坐回原处之余,叫来了仆人给他揉肩捶背。
仆人自然是男人,黄远岱现在一看到女人就头晕晃荡,之前有丫鬟进来送茶水点心,他都是埋着脑袋装鸵鸟,看都没胆子看一眼。
赵宁正想再调侃黄远岱几句,奈何后者是个聪明人,咳嗽两声赶紧摆出一张正经严肃的脸,赶忙说起正事:
“魏无羡在陇右排除异己,不遵朝廷诏令行割据之事,其实正中有些人的下怀,明年朝廷大军征伐,这仗只怕不好打。”
赵宁无意强行捉弄黄远岱,闻言微微颔首:“一场国战,打残了绝大部分世家,但也有极少数趁机做大,掌握了不少部曲。
“势弱的世家寄希望于强者的怜悯,幻想陛下能够放弃打压他们,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势大的世家则已是未雨绸缪、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举事。
“魏蛤蟆率先冒头有很多原因:魏氏的强大、凤翔军的精锐、陇右的地利等等。有这些因素,只要他能以雷霆之势,先吞并邠宁、泾原等镇,就能依险而守。
“若是战事拖延,那几个势大的世家,很可能趁势而起。”
周岌虽然是寒门出身,毕竟在赵氏麾下当差多年,对世家颇有了解,沉声道:
“五年国战,世家
们被打残,族中子弟死伤无数,好不容易保住了大齐,可谓劳苦功高。战后陛下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对他们来说公平吗?
“不公平。
“有不公的地方不一定有反抗,但如果遭遇不公的是有力量的强者,则一定会有反抗发生。”
说到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眉头纠结在一起:“世家门阀掌控皇朝权力多年,许多人不劳而获身居高位,在寒门眼里这也是不公。
“如今寒门壮大了,庶族地主从弱者变成了强者,自然没有不反抗的道理,借着陛下的国策,都迫不及待想要把世家送上末路。
“世间之事若论对错,是否果真都是毫无意义的?”
黄远岱撇撇嘴,对周岌这副苦大仇恨的模样颇为不屑一顾,“生存之争权力之斗,向来冷酷无情无分对错,你是吃的太饱了,才会想得这么多。”
赵宁沉吟片刻,忽然道:“世家要公平,寒门要反抗,权贵要发财,官吏要升迁,大家斗得面红耳赤,真到分胜负的时候,还不是驱使将士在沙场上血拼?
“古往今来,沙场之上尸横遍野死得最多的,不还是平民出身的将士?因为战争而丧命的普通百姓,何时又不是数倍数十倍于将士?
“大家都要反抗,都在争公平,平民百姓的公平怎么办?他们该反抗谁?”
黄远岱跟周岌同时一愣。
这话他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作为大齐战功最为卓著的将领,赵宁经历的沙场战事最多,看到的死尸不少于任何一人,在他手下丢掉性命的北胡战士更是无法计数。
所以他此刻说出这番话,力量格外强大。
黄远岱跟周岌怔怔无言的时候,赵宁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个烽火连城、死尸盈野的画面,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里,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老弱妇孺皆有。
两世为人,打了两场国战,合在一起共计十五年,他见证的死亡实在太多。
如今国战罢了,天下再度太平,他重生之初的夙愿达成,放松下来之后,回头看看这十五年,想想这一场场血肉模糊的战斗,他逐渐有了别的心思。
大齐之所以是大齐,皇朝之所以强大,太平时节的盛世之所以辉煌,追根揭底,靠得不都是天下的平民百姓?
这场国战能胜,根本上也是靠三军将士。
这些战死的、活着的将士,九成九是平民百姓,其中半数还是国战前被地主大户、权贵富人兼并了土地,家园不存流离失所的流民!
他们的公平何曾得到过保证?
但没有他们,赵宁何以成就大齐战神之名,何以拥有郡王尊荣?
如果说重生之初,赵宁最在乎的是族人亲友,是皇朝社稷,那么到了现在,这些基本都已经保全了,他最在乎的东西,就成了让他能够保全前两者的,并肩作战的天下齐人。
半响的沉默后,黄远岱开口了,不同于之前,现在他的嗓音很沉重,如同夹杂了数千年历史的尘埃:
“殿下应该明白,这天下强弱有别,强者主宰弱者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猛虎就该是山林之王,猪羊就该是我们的口中之食,以此观之,身为弱者的平民百姓,被权贵官员与富人大户压迫、驱使,是理所应当。
“是战争就一定会死人,死的最多的一定是‘弱者’,往后天下不再有世家门阀,有实力有运气的‘弱者’,就能凭借努力成为官吏富人,成为‘强者’。
“这就是他们能拥有的最大的公平!
“而他们需要反抗的,是自己作为平民百姓的‘弱者’命运!”
说到这,黄远岱长吐一口气,“权贵富人这种‘强者’,没有责任福泽底层‘弱者’,
正因如此才有那句话——眼前多少难甘事,自古男儿当自强!”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然而周岌并不是很认同,他看了看赵宁,见后者暂时没有说话的打算,便接过了话茬:
“人不是猛虎猪羊,出身就有种类差距,人跟人是一样的。
“猛虎吃饱了就不会再捕杀猎物,而富人权贵的财富欲望永无止尽。猛虎也不会在掠夺完兔子的家园后,驱使兔子为它们作战,兔子更加不会为它们拼命。
“男儿当自强这话,对个人而言合适,放在整个世道的不公面前,却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兼并土地的地主权贵,也从来没给过流民自强的机会!”
两人阐述完了各自的观点,都没有再说话,更不曾相互争论。
他们的意思已经表达的足够清楚,接下来就看赵宁如何抉择。
赵宁默然许久,直到丫鬟给他换了三碗茶,直到天色黯淡,灯火亮起。
黄远岱跟周岌不是普通人,坐在那里宁心静气,没有出言打扰,亦没有坐不住的意思。
赵宁喝干第四碗茶水,眼神恢复清明,不急不缓的道:“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回到当下的皇朝形势下来,着眼于具体的时代与战争。
“北胡损兵折将数十万,虽然元气大伤,但根基犹存,再过十年八年,就有再度南征之力,到了那时,不可避免又是一场国战。
“在此之前,大齐的内患必须铲平,世家寒门之争也好,吏治败坏也罢,包括凤翔军这样的藩镇割据之乱,都得有个结果。”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
周岌问:“殿下意欲如何?像国战之前一样,为了即将到来的大战,倾尽全力去布局准备?”
赵宁道:“是。也不是。”
黄远岱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赵宁道:“国战前,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保住大齐,没考虑过其它。而下一场国战并不紧迫,眼下所谓的做准备,就要改头换面。”
周岌立马追问:“何谓改头换面?”
赵宁道:“我要让大齐天下,成为一个值得被保全的天下,我要让大齐皇朝,成为一个值得百万将士埋骨沙场的皇朝!”
周岌神色震动,若有所思。
黄远岱双目灼灼:“殿下要一个公平的世道?”
“不错!”
赵宁甩袖起身,来到大门外,抬头看向无垠夜空,眉眼如铁,“这个天下是我跟万千将士历经血战好不容易保住的,我得对得起战死的同袍。
“如果这个天下对平民百姓而言,没有任何公平可言,如果这个天下的权贵富人,一定要压榨百姓累死累活的血汗钱,还让他们流离失所,那我就打破它!
“如果平民百姓不知道如何夺取属于他们的公平,那我就带领他们走上战场!如果底层弱者不敢反抗权贵强者,那我就一马当先带头冲阵!
“如果这个天下的公平,需要用生命与鲜血浇筑出来,我就跟他们并肩作战浴血疆场!只要他们还想活得有骨头有尊严,我就与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刻!
“我要一个公平,要一个人之为人的公平,哪怕是用命去换!”
周岌豁然起身,激动得双手发抖,看向赵宁背影的目光中尽是热切之色,仿佛看到了神明降世。
黄远岱同样是一惊而起,弓着背悄然握紧了双手,一字字的道:“这条路会充满艰难,会有千里白骨,乃至付出性命也不一定能成功,殿下可想好了?”
背对两人的赵宁,望着漫天星辰,声如利剑出鞘,似有龙吟阵阵:“虽九死尤未悔!”
黄远岱与周岌相视一眼,同时拜伏于地,齐声道:“愿为殿下前驱,纵九死犹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