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
夏日炎炎,纵然是到了午后,院子里的每一寸泥土,仍然像是被架在火炉上一样,不断散发着热气。
连猫儿在石径上走起路来,都是颠着脚。
不过,整个赵氏大宅,也不是没有凉爽的好去处。
譬如葱茏翠绿的小山脚下的凉亭,旁边有清澈的溪流、水潭不说,水车还将流动的溪水送上了屋顶,任其沿着屋檐四面垂下,形成好看而清凉的水帘。
坐在这样的亭子里,纵然外面烈日当头,也会倍觉凉爽舒坦,这也就怪不得整个大宅的猫儿,宁愿踩着石径被烫得颠脚,也要聚拢到这里来。
人类对大眼睛、毛茸茸、软绵绵这三类存在,向来没什么抵抗力,就遑论是集三者于一体的猫儿了,坐在凉亭里读书的赵宁,时不时也会逗它们两下。
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有些性子活泼的猫儿,总是喜欢在石桌上一遍遍走来走去,湿润的脚趾间或还会在书册上留下梅花印,让赵宁颇有些苦恼。
但让他撵走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他又是万万下不了狠心的,末了只能把书册都放在腿上,正在读的那一本则一直不离手。
他原以为这样就能讨个安生,却还是小觑了这些家伙,一只大橘猫跳上了他腿上的书册,还在这安了家,当书本当作窝被,打着哈欠慵懒的睡着了。
赵宁无奈,只能把握着书册的手臂靠上石桌,这才能给橘猫腾个相对安生的地儿,好在他读书很快就读得忘我,也就忽略了腿上还有猫这件事。
“敬新磨来的时候,你躺在床上装死,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敬新磨这前脚刚走,后脚你就活生生的跑到这里来凉快,就不怕飞鱼卫的眼线无处不在?”
魏无羡熊罴般的巨大身影,冲过水帘进了亭子,惊得左右的猫儿上窜下跳。
赵宁看也没看他,随口回应道:“这宅子里有几个飞鱼卫的眼线,我心知肚明,他们想要看见我,不比登天容易。”
魏无羡进来的时候,卧在赵宁腿上橘猫也睁开了眼,见是魏无羡,便连身都懒得起,埋下脑袋继续睡觉了。
魏无羡觉得赵宁跟橘猫相处得有趣,自己也想抓一只猫儿过来。
孰料接连三只都是勉强被他拖到腿上,就挣扎着喵喵叫着跳走了,还躲得远远的,不再给他靠近的机会,仿佛他身上有刺一般。
魏无羡有些挫败,还有些不甘心,但最终只能放弃这种努力,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赵宁道:
“你既然知道飞鱼卫在宅子里安插了哪些眼线,为什么不找个借口把他们清除掉?”
赵宁翻着书页:“没必要。你前脚拔掉了他们这几个眼线,他们后脚就会变本加厉的接着折腾,这样斗来斗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赵氏大宅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魏无羡明白了赵宁的意思:“眼线之所以是眼线,最重要的就是隐秘,一旦被监视的人知道了身份,也就完全失去了价值。
“眼下,你知道了这几个眼线是谁,防备
起来就很容易,必要时候,还能让他们看到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
“我现在只奇怪一件事。”
赵宁瞥了他一眼:“何事?”
魏无羡认真地问:“你是怎么精准发现这些人的身份的?你能保证一个不漏一个不多?”
赵宁淡淡地笑了笑:“我麾下有一品楼,你又不是不知道。”
“有一品楼又如何?”
“晋阳赵氏祖宅这么重要的地方,想要窥探的又岂止飞鱼卫?”
魏无羡恍然:“所以你早就安排了一品楼的人,在附近乃至整个晋阳城,密切注意异常人异常事,一面确保祖宅安全,一面也甄别暗探?”
“当然。”
魏无羡唉声叹气:“只要发现了一个,顺藤摸瓜,便不难揪出整根藤子的葫芦,高,实在是高。”
“当真很高?”
“高的地方,不是甄别出了暗探,而是你早早就准备好了陷阱,只等请君入瓮。”
“你也可以提前准备。”
“我也需要准备?”
“当然。”
“我有你那么重要,魏氏有赵氏那么重要?会有人想要费尽心思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
“现在没有,往后就有了。”
“往后是什么时候?”
“你在陇右建功立业之后。”
魏无羡沉默下来。
他现在已经知道,赵宁之所以要他跟在后面离开郓州,就是为了在战胜蒙哥,陇右军威胁大减之后,让他立即赶回陇右军领兵作战,抵御蒙哥的部曲。
魏氏是陇右魏氏,陇右本就是他们的基业所在地,陇右军之于魏氏,大体相当于雁门军之于赵氏。
孝文山之役,比赵宁预想的要惨烈一些,回到晋阳这几天,他先是调理伤势,而后又应付敬新磨,魏无羡一直没有跟他当面细谈的机会。
“如今看来,整个国战大局都在你的谋算之中,我甚至都觉得,无论北胡的数十万大军,还是蒙哥、博尔术、察拉罕跟我,都在你的棋盘上。
“我们什么时候做什么,什么时候需要做什么,你老早就一清二楚。”
魏无羡一动不动的看着赵宁:“有时候,我真的不服。
“明明从小大大,我都是咱们兄弟三人中,最善于谋划的那个,你跟陈安之向来是被我指挥着冲锋陷阵的。
“怎么现在倒成了你事事料敌于先,我都跟你手中的走卒无异?
“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跟你正面较量一场,看看咱俩到底谁更善于布局谋战!”
赵宁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书册,看着魏无羡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当下你需要做的,是去陇右真正独当一面。”
魏无羡点点头:“这事你放心,陇右军中的事我熟,在西域征战那几年,我可不是瞎混的。
“这几日,我也跟大都督详细分析、推演了陇右战局,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做,但凡蒙哥一年之内不能战前厮杀,我保管叫他知道什么叫坟墓!”
“莫说一
年,两年之内,蒙哥都恢复不了巅峰战力。”赵宁给对方吃了一颗定心丸。
魏无羡的能力如何,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当下也不赘言战事。
说到这,魏无羡脸上浮现起一丝忧虑:“陛下这第一批敕令,就封了十三位节度使,与之相应的,飞鱼卫也借着监军之名,彻底走上了台面。
“旁人或许会以为,飞鱼卫的人就是个监军,跟那些文官监军无异,顶多都是宦官罢了,但你我都知道事情远不止此,陛下的打算也不会简单。
“当年推事院在燕平横空出世,就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大量达官显贵死于非命,因之被罢官降职者多不胜数,乃至改变了世家与寒门的力量对比!
“推事院的罪行固然罄竹难书,但那好歹也是个正经衙门,明面上是归宰相节制的。
“现在飞鱼卫暗中的力量,比推事院强了何止十倍,且他们都是宦官,效命的只是陛下一人,做的事,本质上是为陛下监查文武百官!
“可以想见,飞鱼卫大行其道,陛下的力量会得到何等增强!我大齐的皇权——愈发难以制衡了!”
说到这,魏无羡目光炯炯的看着赵宁:“你说,我们往后会是何等处境?你我又该怎么办,魏氏与赵氏该怎么办?”
赵宁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碗凉茶,一碗推给魏无羡,自己端起另一碗,一口饮了一半。
放下茶碗,他不动声色道:“这些穿飞鱼服的人,虽然都是皇权的爪牙,但国战期间,陛下用他们也会有个度,不至于太过碍事,影响战争大局与人心。
“真要考虑飞鱼卫的问题,还得等到战后,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你能做的,不过是像我一样,把飞鱼卫的眼线好好养着,蒙好他们的双眼即可。”
魏无羡寻思半响,最终也觉得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无论如何,飞鱼卫的底细,满朝文武,现在只有赵宁跟他知道——他知道还是因为赵宁主动跟他提及。
别的达官显贵并不知道飞鱼卫会有多么厉害,飞鱼卫眼下也没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当下就说如何对付飞鱼卫,的确是为时尚早。
魏无羡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夕阳西下。
他一口喝干碗中的凉茶,站起了身:“我该走了。”
他本是兵部侍郎,到郓州参战是零时的,之前敬新磨来的时候,他就借助对方,把请求调回陇右军的折子递给了宋治,今日折子已经批了下来。
宋治准了。
皇帝当然没有不准的理由。
国战前把魏无羡调回中枢,是为了限制魏氏在陇右军中的势力,眼下正值国战紧要关头,陇右战局事关重大,魏无羡应该回去。
赵宁没有起身,拿起手边的书册,轻轻松松道:“我等你大胜的消息。”
看他的样子,魏无羡不像是去搏命的沙场,有无数不可预测的风险,倒像只是去捕杀一只耗子,简简单单就能手到擒来。
魏无羡哈哈大笑三声,也不矫情,转身大步流星的走出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