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州城。
今日天色不好,灰蒙蒙的苍穹好似一顶压抑山河的锅盖,让人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因了没有日头,拂过城墙的春风也颇显阴冷。
衣袂飘飞的赵宁,负手站在西城楼上,无声的眺望着西南方向,一动不动仿佛石雕,也不知站了多久。
终于,一道从西北方掠空而至的身影,降落在赵宁身边,打破了长时间的安静。
“宁哥儿,你可感应到了?汴梁方向有恐怖的修为之力波动!”魏无羡刚刚落下便迫不及待开口,“远超王极境的修为之力!”
郓州与汴梁相距不过六七百里,对王极境的修行者来说,彼处天人境这种层次的修为力量的巨大波动,饶是看不到也能感应得到。
那是漫漫黑夜中的皎月,地上的人想察觉不到都难。
赵宁看了看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的魏无羡,示意对方不要激动,“若是没有感应到,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这话说得其实有所保留,他今日早就来到城楼了。
在他的判断中,天元可汗今日应该就会出手,而且对方选择的目标,最大可能就是汴梁,是身居东京的大齐朝廷与大齐皇帝。
“如此强横的力量,肯定是天元可汗出手了!你之前说得没错,他果然是天人境!他的目标果然不是一城一地,几个王极境修行者,而是我大齐心脏!”
魏无羡也想稳住心境,可形势艰险至此,国家覆灭、社稷陆沉就在眨眼之间,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又岂是想稳住就能稳住的?
不过他着急归着急,到底没有丧失理智,还能看得清赵宁的态度神色。
眼见无论他说什么,赵宁都是一副八风不动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是火烧眉毛的样子,魏无羡不由得诧异万分,忙问:“你怎么不急?”
赵宁的回答很简单:“大齐不会亡在今日。”
魏无羡又惊又喜:“那陛下跟朝廷呢?”
赵宁眼神复杂:“会有一些小麻烦。”
“什么叫小麻烦?”
“不致命的麻烦,都是小麻烦。”
魏无羡好歹反应过来,上下打量赵宁:“你怎么如此有把握?”
赵宁平静道:“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他当然有把握。
今日之事,他早已经历过一遍。虽然情形有些差别,但本质没有变——前世,天元可汗也曾直接杀到东京汴梁。
对方是天人境,世间最强的修行者,有言出法随的手段,既然要在国战中出手,没道理不争取一下一劳永逸的结果。
如果元木真仅凭他自己,就灭杀了大齐皇帝,重创了大齐朝廷,让大齐军民丧失抵抗意志,那他的大军就能秋风扫落叶一般,攻占九州大地,而不必付出巨大伤亡。
然而中原皇朝毕竟是中原皇朝,就算如今已经病得不清,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圣人先贤的遗泽,数千年的底蕴还在。
赵宁很清楚,在前世大齐连王极境后期修行者都没有的情况下,元木真之所以一定要等到自己成就天人境后,才发动国战,就是对方也深知这一点。
元木真不知道大齐有什么压箱底的筹码,但他至少明白,大齐一定会有这个压箱底的手段——甚至是很多隐秘而强大的手段。
若无十足把握,贸然开启战端,一旦战事不利,在这一代人手中,草原就将彻底失去入主中原的可能。
中原地大物博,财富无数,有八千万户百姓,草原拢共就几
百万人,所有牧民的资财加在一起,对比中原不过是九牛一毛。
元木真能出动近百万大军,靠得是举国皆兵的猛安谋克制度,是每个牧人只要骑上马就是战士的国情。
元木真今天去汴梁,对大齐朝廷动手,是一件成则皆大欢喜,失败了只要他自己没被重创,就没什么损失的事。
“如此说来,我们不用担心什么?国战大局也不会受到根本影响?”
魏无羡问了半天,也没从赵宁嘴里问出,后者有十足把握的根本原因,最后只能选择放弃,转而关心来日的情况,相较而言这更重要、紧迫。
出乎魏无羡预料,赵宁却是摇摇头:“会有很大影响。”
前世,依靠黄河天堑,大齐是稳住过一段时间阵脚的,靠着水师力战与沿岸要津的防御体系,没有让北胡大军轻易渡过黄河。
可前世毕竟是前世,与眼下的情况有所差别。
前世国战爆发在乾符九年,现在是乾符十二年。
看起来只有三年差别,但就是这三年,大齐出现了团练使、防御使新军;从朝堂到州县,寒门官员已经力压世家官员一头。
最重要的是两方面。
其一,推事院、内阁的相继出现,致使大齐吏治一片黑暗,官场风气基本烂掉;其二,赵氏不仅没有家道中落,反而更加强悍。
前世因为代州之变,赵氏死伤惨重,赵玄极走火入魔,影响极大,世家集体震怒,而在某种程度上,指使徐明朗制造了这一幕的宋治,因为担心世家势力联合反扑,减缓了打压世家的进程。
所以前世国战爆发时,世家还是中坚力量,各个世家倾力打造的黄河防线,虽然称不上坚不可摧,但也足以让北胡大军吃不少苦头。
这一世不同。
赵宁重生后,扳倒了刘氏、庞氏等世家,让徐氏等好几个家族势力大衰,虽然赵宁的目的是剔除国战害虫,但别人并不知道。
在天下人眼中,这就是世家内部之争,表现出来的,是世家烂了,这不仅破坏了世家之间的团结,让宋治基本实现了分化将门、门第的意图,也让他有了大力扶持寒门的理由。
赵宁在破刘氏、庞氏等氏族的过程中,借了宋治的势,客观来说,宋治打压世家中央集权,也借了赵宁的势。
赵宁的目的达到了,宋治的谋划同样大步向前。
时至今日,世家权力已经不如前世太多,那些蛀虫是没了,但整个世家群体都受到了这股风潮的波及,声势大减。
所以前世没有出现的高福瑞,这一世却能身居高位,指导郓州战局。
团练使、防御使的新军,看起来是增强了大齐国力,可结果却是西河城被轻易攻破——这种事在前世是没有出现的。
赵宁的重生,就像是煽动翅膀的蝴蝶。
纵然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不得不做,都是为了大齐不被北胡灭亡,都有莫大意义,但他无法把控这些事带来的暂时不利影响。
神仙都把控不了。
“会有多大影响?”魏无羡紧接着问。
赵宁远眺汴梁城的方向。
视野中只有一片阴沉的天空,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但在他的感知中,两股强大力量已经碰撞。
不过在这一刻,两股力量只是刚刚碰撞而已,远没到分出胜负的时候。
但赵宁已经看到了结果。
他看到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回答了魏无羡的问题:“集结在卫州,准
备进攻杨柳城的北胡大军,会顺势渡过黄河,攻入中原大地。”
对魏无羡来说,这是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震得他有一瞬间的呆若木鸡。
“汴梁会失陷?”半响,魏无羡艰难地问。
东京汴梁距离黄河不过数十里,是中原人丁财富的核心之地,更是中原战区沿河防线的心脏,如果东京汴梁被攻下,那也就意味着整个中原岌岌可危。
赵宁看了看魏无羡:“你觉得,我会不会让汴梁陷落?”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依然平常,但一股气势磅礴的自信与豪气,让这话像是从天下之主嘴里说出来的一样,令魏无羡心神猛地一振!
“你已有了安排?”
话刚出口,魏无羡自己就先觉得匪夷所思,“你能有什么安排?你前日还在晋地,如今刚到郓州而已,从来没在汴梁做过什么......”
言及此处,魏无羡陡然意识到不对,他瞪大了双眼:“你......你之前游历天下那几年......难道你在那时就有了安排?这,这不可能啊!”
赵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哪怕是兄弟,他也不能回答。
如果他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么一个天大干系的问题,就会随之浮出了水面。
现在还不是恰当时机。
此时引出这个问题,只会让兄弟间的关系也变得尴尬。
赵宁拍了拍魏无羡肩膀,叹息一声:“蛤蟆,你只需知道一件事,要想这场国战取得胜利,那就谁也别指望,一切都得靠我们,也只能靠我们。
“在这个天下,我们是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这不是选择,而是没有选择。”
说完这些,不等似懂非懂的魏无羡开口,赵宁接着道:“我要回一趟晋阳,这里你先照看着。放心,我不会离开太久,或许明日就回来了。”
说着,赵宁笑了笑,长袖一挥,转身飞上了天空。
望着赵宁远去的背影,怔怔的魏无羡渐渐若有所思。
......
如果要去汴梁,赵宁该向西南,但他此行是直向西北。这说明元木真跟宋治的战局,他连顺路去看一眼的打算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的战场在哪里。
也知道那是更重要的战场。
与前世不同,这一世北胡大军在进攻中原时,没有夺下晋地,赵氏依然牢牢把控着河东大地。对国战大局来说,赵氏与河东是不是存在至关重要。
对大齐与北胡都是如此。
重生这一回,有很多事情跟前世不再相同。因为宋治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让赵宁认清了很多前世根本没来得及认清,宋治也没机会展示的东西。
这对赵宁来说是好事。
这让他意识到,未来,有一个问题一定格外关键:倘若国战大齐胜了,皇朝内部会是什么样子。
宋治会如何?
世家会如何?
寒门会如何?
中央集权会如何?
皇权会如何?
历史潮流会如何?
赵氏会如何?
重生之初,赵宁人生目标只有一个:保全赵氏,赢得国战。
到了现在,这个目标也没有变,只不过前后各四个字的位置,可能需要改变一下。
某些事情,赵宁不得不布局。
无论这是不是初心。
但就如他对魏无羡说的那样,有些问题不是选择,而是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