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十二年,八月初七。
浩远辽阔的天空一片漆黑,东天还未露出那线鱼肚白,雁门关内外却已灯火如海。双方将士披甲出营,如一滴滴水珠汇入海洋。
铁甲环佩之音与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将校奇奇怪怪的方言腔调喝令,在饭食的香味中飘出去很远,间或有马蹄呼啸来去。
黑黯的天空转为幽蓝时,两军甲士都已经赶赴到各自的位置。
雄伟的关墙与坚固的长城上,站满了荷刀带弓的守卒,起伏和缓的大小山包上,满是亟待进攻的勇士。在所有人都就位后,随着他们的脚步动作停下来,空气有片刻诡异的寂静。
将士们不时抬头看看天色,有人紧张有人亢奋,有人坚毅有人忐忑,有人期待有人抗拒。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红日东升那一刻,等明亮的天光普照四野的那一刻,等战鼓声响起的那一刻!
金色的阳光落在了战士甲叶上,熠熠生辉,沉重的鼓槌敲在了战鼓上,响声如雷!安静了片刻的雁门关,乍然成了一锅煮沸的水,陡然间迎来了狂风暴雨。
的确有暴雨,箭矢如雨。
密密麻麻箭矢砸在关城内外,叮叮当当的声音比雨打芭蕉要激烈万倍,整个关城都似成了一串被点燃的鞭炮,每一块石砖每一寸黄土,都似乎要爆裂成齑粉。
当然也有狂风,修行者动若疾风。
御气境身若虎豹,兔起鹘落,三两步就能攀上城墙,手中符兵挥动,真气外放,或是鱼鳞般的剑光,或是新月般的刀芒,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元神境脚步一错,背后就有气爆声响起,身形一闪,下一瞬便出现在城头,风声追赶不上他们的步伐,刀光剑影封锁不住他们的攻势。
而后便是从山包、谷口冲出的,蚁群般的普通战士,在锻体境修行者的带领下,以海浪之势汇聚到城前,架设云梯攀爬城墙,不断坠落又不断向上。
战斗以关城为中心,向两翼蔓延。
一直到视野尽头,每一段长城都有修行者拼杀,每一座烽燧都有战士血拼,尸体渐渐多了起来,在城头横七竖八,在城下堆叠成阶。
阳光染上了鲜艳的血色,荒山打开了地狱之门,黄泉的入口无处不在。
城楼高耸入云,屋檐下厮杀正酣,场面躁烈残酷,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倒在血泊中,断肢残骸不时在血雾中翻飞,惨叫声喊杀声喝令声,不绝于耳。
屋顶上平静无声。
没有血拼的将士,没有一个试图飞跃的修行者,好似这里就是死域,就连铁箭符矢,在接触到屋顶三丈范围时,都会纷纷失去动力相继落下。
在躁乱的战场,这是一处格外干净的地方。
它已经被领域覆盖。
只有王极境能创造领域。
屋顶上站着的王极境不少。
有的站在飞檐上,有人站在屋脊上,有人悬浮在半空。仪态不同,各有风姿。
只有一人盘膝而坐。
盘膝而坐的人,二十出头,青衫革带,正在闭目养神。他的膝盖上,横放着一柄黝黑古朴的横刀。
在他侧后,是肩上扛着丈二陌刀的杨佳妮,一双凤眸明亮如星,三千青丝随风轻扬。
于雁门关各处拼杀的雁门军,偶尔会抬头向这里看来。
在见到这些人依旧稳如泰山时,他们便知道,雁门关仍旧是铜墙铁壁,暂无失陷之虞,而后便斗志昂扬、信心满满的,继续投入自己的战斗。
他们明白,只要这些强者在,雁门关就在。
......
望楼上,察拉罕与萧燕紧紧注视着雁门关战场。
“公主觉得,我们多久能攻下雁门关?”
“短则一两日,长则三五天。”
“公主果然谨慎持重。”
“右贤王认为需要几日?”
“两日之内,本王必能踏碎雁门,一雪前耻!”
“右贤王果然锐意无双。”
“我们手握三十万雄师,刚刚平定达旦部,灭了安思明六万部曲,携大胜之威来此,正是士气如虹,应该高歌猛进之时。区区七万残军,岂能阻挡我等步伐?若是不能迅速灭其军,夺其城,那就是小王无能!”
“右贤王此言......确实有理!”
这是开战之初,察拉罕跟萧燕的对话,也是他俩对战局的一致判断。
今时今日,在他们的认知中,赵氏跟雁门军这个敌人,已经不是跟他们份量相当的存在,连作为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复仇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
攻下雁门关,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他们的意图也不在于此。杀入关内直取燕平城,灭了大齐,才是他们的战略目标!
......
随着战斗持续进行,萧燕跟察拉罕的眉头却渐渐皱起。
在他们的预计中,将士们应该迅速突破雁门军防线,以不可阻挡之势攻下关城,杀入关内,不说将雁门军打得四散溃逃,至少也该让对方节节败退。
但现在半日过去了,关墙仍然被雁门军牢牢握在手里。
北胡军一波波汹涌澎湃的进攻之势,连城墙都没有完全淹没,就被一次次打得犹如退潮的水一样,无力败回。
巨浪淹没礁石的情况没有出现,战场反而成了潮汐不断涨落之势!
战局胶着,双方竟然势均力敌!北胡军没取得进展占到便宜不说,还被雁门军仗着关城地利与防御工事,给按着脑袋打,明显处于下风!
这大大出乎察拉罕跟萧燕的预料。
“雁门军将士不多,修行者却太多了,御气境跟元神境多得不合常理!”察拉罕面色如铁,率先说出了自己的观察结果。
“依照惯例,一万南朝军队中,元神境三到四人,御气境二十人左右。凤鸣山之役时,除却安思明所部嫡系,雁门军中的修行者大体保持这个数量。”
萧燕声音低沉,她的分析有准确数字,“也就是说,南朝军队的元神境,只存在于五千人一营的都指挥使这个级别,御气境是五百人一指挥的指挥使上下的校尉。
“而眼下,情况明显不同!”
在北胡大军中,千夫长就是元神境,万夫长必为元神境后期,一个万人队里有元神境十多人,御气境百余人。
天元可汗能够在大齐盛世的巨大国力面前,仍然保有南征取胜的把握,这是最大依仗。
“目前出手的雁门军元神境,已经超过百人,御气境多不胜数!”察拉罕语气凝重。战况之所以是眼下这种面貌,这是最大原因!
他眼中交织着疑惑与沉思之色:“放在南朝,这至少是三十万大军的配置。哪怕是在我军之中,也得十万大军才有这个修行者力量!”
他看向萧燕:“难不成,赵氏把他们所有的修行者,都集中到了雁门关?”
“那也没有这么多!”
萧燕眼帘低垂,她对大齐情况很了解,“在南朝,十八将门十三门第中,每个世家拥有的元神境数量,在三十到五十之间,而且大半都有官职,不可能轻易离开职守。
“就算赵氏倾尽力量,也弄不出这么多修行者来!”
说到这,她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气。
乾符六年,她在谋划通过代州之事,戕害赵氏修行者时,就对赵氏实力有详尽调查。
彼时,包括在雁门军、大都督府任职,于各地主持赵氏产业的赵氏族
人,赵氏举族修行者不过数百,元神境只有四五十个而已!
“会不会是有别的世家,派遣了修行者过来襄助赵氏守关?”察拉罕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萧燕果断摇头:“同盟世家,或许会派遣几个高手过来,但派出这么多修行者根本绝无可能!况且大战在前,每个世家都有自己的职分,把修行者都派了出来,他们自己怎么办?”
察拉罕心里着急,有些恼火的道:“那这些凭空多出来的修行者,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燕只能想到仅剩的一个可能性:“江湖修行者。”
“江湖修行者?”
“南朝跟我们不同,我们的修行者都是部落勇士,此番全在出战之列,但南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民间有许多修行者,若是他们大举汇聚到雁门关,那出现眼前的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察拉罕眼神闪烁:“果真是这样?”
萧燕没有接话。
她知道这个可能性也很低。
大齐的江湖修行者,就算共赴国难,那也得是国战不利,天子号召四方义士勤王、不吝官职封赏之际,哪有大战刚开始,就有这么多江湖好手到来的?
察拉罕继续观察战场。
半响,他缓缓道:“沙场决胜,除了修行者,再要比拼的就是兵器军备。”
萧燕道:“我们现在不缺甲胄不缺利刃,此番对战南朝军队,这方面我们几乎没有劣势。”
“要取胜,没有劣势不够,得有优势。”
“天狼弓就是我们的优势。”
“可现在这份优势也没了!”
萧燕朝战场看去,眉宇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这一点,其实她也早就发现了。
雁门军中,出现了一种新型符弓:紫晶石符弓。
萧燕在燕平那些年,见过紫晶石符弓,凤鸣山之战末尾时,紫晶石符弓也出现过。论性能,紫晶石符弓相比于天狼弓,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紫晶石符弓昂贵,乾符七年也就出现了一千之数。
可现在,根据观察与推算,雁门军中紫晶石符弓的数量,几乎达到了一万!
这么多紫晶石符弓出现在雁门军,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么多年来,刘氏紫晶矿场产出的紫晶,几乎都用在了制作符弓上,而且没有一柄符弓流入民间!
萧燕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他们对南征有把握,靠得就是修行者与天狼弓。而现在,至少在眼前的雁门关,在这场攻防战中,这两点他们都没了明显优势!
萧燕现在还不知道,雁门关为何能出现这么多修行者,与紫晶石符弓。
但她明白一点。
这一战,赵氏事先就有充分准备!
这里面意味深长。
水深莫测。
赵氏依旧强大,依然是劲敌!
战局,很可能不会如他们之前所想的那样发展。
萧燕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城楼上,落在了那个盘膝而坐,闭目养神的年轻人身上。
再也没有挪开。
眸中饱含杀意!
她知道,如果这一切都有答案,那么答案一定在这个人身上。
乾符七年,就是这个人让她一败涂地,让她的细作王朝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而现在,对方还企图再度让她铩羽而归!
她怎能接受?
“战争,说到底,还是要靠真正的强者来分胜负。”这一刻,察拉罕同样盯着城楼上的那个人,他的心情跟萧燕如出一辙、
这句话说出后,他向前一步,气势勃发,衣袍飒飒,“既然将士们不能为本王赢得胜利,那就让本王来为战士们斩获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