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郑氏而言,杀不杀陈奕在两可之间,最好是不杀。
这回徐明朗带着门第对付赵氏,郑氏出了很多人手,是战斗在第一线的世家之一,行动很多。码头命案虽然是其中一个重点,但也只是一个部分而已。
所以郑氏驱使的人也很多,不算普通爪牙,仅是上下联络的关键人物就不少。
因为数量大,如果都杀,一旦过程中出了纰漏,消息传过去,就会引起群体反噬,届时这些人把郑氏谋害赵氏的行为抖出来,那就完了。
就算杀人灭口的过程很顺利,可毕竟人多,事后大家也会知晓,到时郑氏过河拆桥的名声传开,往后还有谁愿意为郑氏做事?怕是只想他们倒台。
因是之故,郑玉卿一开始没打算要陈奕的命。
但眼下形势发生了变化。郑玉卿之所以会这个时候过来,是因为得到了一个紧急消息:有来路不明的人手,正在追查码头命案的一应参与者。
所谓来路不明,郑玉卿当然知道,那就是非赵氏族人的赵氏人手——以前隐藏在暗处的赵氏爪牙——只有对方的人,现在会追索码头命案的疑点。
问题在于,命案发生不到半个时辰,这些人已经将带头在事发现场咋呼的地痞们尽数逮住,王沭的妻子也被抓住带走,还顺藤摸瓜去了陈奕的宅子!
这些人动作太快了。
快得不合常理。
问题还不止于此。
陈奕是关键人物,郑玉卿会把他安排到自己准备的地方,保护、控制起来,王沭同样也是关键人物,王柳氏作为他的妻子,郑玉卿也应该将她带到自己的地方。
可之前王柳氏和王沭没有同意。他们并不完全信任郑氏。
跟陈奕不同,王沭是要进官府的,会跟王柳氏分开。
王沭害怕郑氏以王柳氏为要挟,逼迫他做别的事——譬如事情暴露,把他推出去顶缸,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他身上,事后再把王柳氏杀了灭口。
王柳氏也是非常害怕这一点。她还总觉得拿了人家的钱,人家就会时刻想着害死她,再把钱收回去!毕竟这笔钱在她看来,实在是太多了。
在她眼中,世人自然都跟她一样,视财如命。
所以王柳氏说服王沭,早早隐蔽的租了另一座宅子,把她藏了起来,并且没有告诉任何人地点。她觉得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郑玉卿也不知道那个宅子在哪里,连在不在码头附近都不知道。
对双方来说,这本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安排。
郑玉卿倒是不担心王沭闹什么幺蛾子,王沭若不一口咬定是赵氏的人杀了他船上的人,他自己就是杀人犯,有死无生。
可眼下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连郑玉卿都不知道王柳氏藏身何处,赵氏的人却在片刻之间,就准确找到了王柳氏!
若非郑玉卿为了监控事态发展,掌握赵氏族人会不会查到陈奕身上这个重要信息,在陈奕的家宅附近布置了人手,监视彼处的动静,赵氏的人又把王柳氏带到了陈奕的家宅前,郑玉卿都不能及时了解到这个情况!
赵氏的人是如何这么快找到王柳氏的?
郑玉卿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明白一件事:赵氏的人能找到王柳氏,就有可能也找到陈奕这里来!
虽然这个可能性,在郑玉卿看来微乎其微。
郑氏选择的这处住宅,不在码头附近不说,也十分隐蔽。赵氏的人能凭空找到这里,实在是没有道理。
但王柳氏就是这么没道理的被找到的。
感觉到危机的郑玉卿,当机立断。
杀了陈奕一家,让这个关键人物消失!比起转移陈奕一家来,此举能彻彻底底绝了后患!
虽然这样做了,可能会影响郑氏名声,但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是关键时刻,不能出任何纰漏!
郑玉卿没有耽搁,第一时间就到了这里。
为了让动静尽量小些,不给陈奕垂死挣扎的机会,不引人注意,元神境中期的郑玉卿决定亲自动手。
在跟对方正常交谈两句后,找了个由头让对方近身,郑玉卿的衣袖里滑出早就准备好的符兵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向了对方脖颈!
在此之前,郑玉卿就知道,陈奕只有元神境初期修为,所以这出其不意的一击,他有十足把握得手!
就算不能取对方性命,也能将其重创,让对方失去反抗能力!
……
院门处,郑玉卿带来的两名郑氏修行者,肃立如松,全神贯注的戒备,锐利的目光不断在泥地街面上扫视,不漏过任何一个行人。
这里虽然在燕平城外,但盛世繁华,城门处的城墙外围附近,也有许多百姓聚居,形成了城外小镇,地方虽
然不太大,但街道坊区应有尽有。
为了控制陈奕,宅子里原来就有两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加上新来的这两名修行者,眼下这里仅元神境初期就有四人。
宅门斜对面是一家小酒馆,称不上酒楼,铺面太小了些,进进出出的都是些贩夫走卒。
有的人在柜台要一碗酒,就坐在店门内外的长板凳上,从衣衫口袋里掏一把蚕豆,边吃边喝,边跟身旁的人闲聊。
时辰尚早,酒客很少,此时却有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抱着一个不小的酒葫芦,摇摇晃晃出了门,一面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一面向院子前走来。
院门处刚来的修行者立马警惕,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门里探出头的修行者却无所谓的笑道:“不必担心,那是店里的老掌柜,时不时会抱着个酒葫芦到处晃荡,问大伙儿要不要酒。”
闻听此言,刚来的修行者放松下来,轻蔑的撇撇嘴:“这种小店里会有什么好酒?”
说着,上前两步,不等对方发问就摆摆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厌恶的道:“滚滚滚,这里不需要你的破酒,赶紧滚远点儿!”
已经喝了不少的老掌柜讨好的谄笑两声,打了个酒隔,却没有转向离开。
岂止是没有离开。
他脚下忽的平地生风,卷起一圈泥尘,身体犹如离弦之箭,陡然冲向了颐指气使的郑氏修行者!
人在半途,从腰间拔出的软剑已经笔直前刺,剑气如虹!
这不是什么酒馆老掌柜,而是经过易容的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
……
郑玉卿手中匕首闪电般刺出,作侧耳倾听状的陈奕,因为这个动作怎么都该反应不及,但在匕首落下的时候,他竟然迅速扭脖闪身!
及时的反应让他避过了脖颈要害,却因为距离太近没能完全闪开,匕首刺入了他的肩膀,巨大的力量压得他肩头一沉,身形不稳!
郑玉卿瞳孔猛缩,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陈奕竟然还能及时反应,这一刀没能成功重创对方,让他心神一震。
不过他身为元神境中期的高手,世家俊彦,身手也是不凡。
当下,他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放弃去拔已经卡在骨头里的匕首,抬腿进步,低喝一声,身后浮现出飞鹰展翅状的元神之力虚影,右拳在第一时间轰向了对方胸口,真气勃发激荡之下,空气中响起声声刺耳的嗡鸣!
两人有境界差距,陈奕又吃了一刀,郑玉卿有把握这一拳就能让对方身受重伤!
即便对方格挡到位,也不能改变结果。
后退一步的陈奕同样低吼一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后腾起一座青山状的元神之力浮影,论凝实度与气势,竟然丝毫不输郑玉卿的飞鹰图腾!
轰的一声巨响,郑玉卿的重拳砸在陈奕双臂上。
真气如浪潮一样从交点处荡开,掀翻了屋内的所有桌椅陈设,陈奕肩头的匕首也被真气震得离体飞出,插进了房梁上,一股血剑顿时从伤口处迸射而出!
陈奕后滑三步远,脸上阵青阵白。
他一把捂住肩头,双眼饱含悲愤与怨恨的盯向陈奕,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郑氏真要过河拆桥?!”
“你竟然是元神境中期?你之前竟然隐藏了修为!”郑玉卿面沉如水。
陈奕在他心中不过是一介市井小民,不值得正眼相待,却不曾想跟他有同样的修为境界,而且还是元神境中期这样的高度。
在世家之外,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可不多。
郑玉卿没想过回答陈奕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他当即冷笑道:“就算你是元神境中期,市井中难得的奇才,在本公子面前也只有一个下场!”
说着,头也不回的大喝一声:“来人!给我一起上!”
听到这话,陈奕顿时面如死灰,眼中尽是绝望。
他已经受了伤,院子里还有四名元神境初期,配合郑玉卿围杀堵截,他连逃走的可能都没有!
里间的妻子听到动静,抱着小儿子拉着大女儿,站到门帘前望向陈奕。他看到了对方眼中关切心疼的泪水,也看到了妻子张嘴想要呼唤他一声,却因为害怕打扰到他而咬住了下唇。
但她还是喊了出来,声音凄婉哀绝又满含焦急:“夫君你快走,不要管我们了!”
这话听来犹如万箭穿心,陈奕禁不住双目通红眼角湿润。
妻子总以为他有大志向,想要出人头地,但他最大的志向,其实就是让家人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气,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
本以为这回帮郑氏做事,可以帮自己更好的达成愿望,却不曾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最终还是被郑氏过河拆桥。
可他又有什么错?这世道
,世家权贵高高在上拥有一切,不交好他们,他这个泥腿子如何能出人头地?
他只是顺应世界规则罢了。
可没想到,他浴血奋斗半生,付出了这么多,最后却是这般下场。如今害得家人也要跟着自己死于非命,他已是无颜面对妻儿。
悲愤无奈到极点的陈奕,听到了院门处传来巨大的动静,他以为是郑玉卿的人杀进来了,正准备放手一搏,死的有尊严,忽然心头一动。
不对,动静太大了,这不应该!
陈奕转头去看,就见院门已经被一股巨力轰碎,木板碎屑横飞,中间一道黑影飞掠而入,轰然砸进了院子,插在了地面,露出奇异的形状。
望着这柄足有一丈长的大斧,陈奕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么大的斧头,是人用的?
谁会用这样庞大的巨斧做兵刃?
那一定是个体壮如牛,至少身高九尺的铁血大汉吧?
郑玉卿已经惊骇的双目瞪圆。他在看到院中斧头的瞬间,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一个名字,一道人影。
身为世家公子,还是赵氏的对头,这个名字这道身影,对郑玉卿而言,就如修罗一样强大且可怕!
特别是此时此刻,在这里看到这柄巨斧,他就更是忍不住心头一颤,倒一口凉气。
“我是在叫自家修行者进来帮忙,为什么会把赵氏的那个煞神给叫出来?这……这没道理!”郑玉卿很希望这是有人在故弄玄虚,他害怕的那个人并没有来。
他失望了。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就看到自家四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相继倒飞出来,摔进了院中,饺子一样落在了地上。
没人动弹,生死不知。
郑玉卿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紧接着,他望见了那个娇小如少女的身影。对方站到了高高的院墙顶上,一双熠熠如星的眸子,正冷冰冰的向他看过来。
“赵七月!”
一想起赵七月过往的战绩,郑玉卿就情不自禁双股微颤。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对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同为世家子弟,郑玉卿无法容忍自己被赵七月吓得不知所措,所以他很快低吼一声,既是为自己壮胆,也是掩盖自己的恐惧,同时升起元神之力,猛地冲向了赵七月。
他在院中一跃而起,一拳重重挥出!
飞鹰幻影挥爪扑击,犹如擒拿小鸡。
郑玉卿只看到赵七月身后现出一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狰狞獠牙的百兽之王,只听得那声虎啸犹如惊雷,震得他耳膜欲裂、心神晃动。
然后他就感觉自己身体一轻,不由自主飞了出去。
等他嘭的摔回院子,在地上砸出一个土坑,他这才感觉到五脏六腑倒腾不休,好似要从身体里炸出来。
一口鲜血喷出,郑玉卿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望着那个背着小手站在院墙上,云淡风轻的好似什么都没做过的人影,艰难道:“元……元神境后期?!你竟然已经是元神境后期!”
他知道在二十之前成就元神境后期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得到赵七月的回答。因为赵七月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已经很明显。
陈奕呆呆的站在屋中,被刚刚这一幕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刚刚目睹了什么?
那个看起来娇贵柔弱如少女,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的女子,只是轻描淡写的伸出了好似粉雕玉琢的小拳头,就一下子把气势凶猛全力进攻的郑玉卿,给捶得摔回来陷进了地里,让他瞬间就丧失了战力?
元神境后期?这么年轻的小姑娘,竟然是元神境后期的大高手?
为什么郑玉卿看到对方的时候,会怕得双股发颤?对方看起来娇贵纯净的像公主一样,难道也曾杀过很多人?这,不能吧?
心头大乱的陈奕,都忘了分辨敌友。
他从未见过赵七月这般的人物。
相比较而言,随后从破损的大门走进来的年轻公子,虽然瞧着也称得上英俊潇洒,但珠玉在前,给陈奕的感觉也就平平无奇了。
郑玉卿看到身后跟着苏叶青与方墨渊的赵宁,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他栽了。
可他并不服气。
因为他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赵宁跟赵七月等人,为什么能在码头命案发生后的这么短时间里,就找到了这里?
这没有道理!
“郑玉卿?应该是这个名字。你似乎有很多疑惑?不要紧。我还用得上你,所以如果你有问题,我可以帮你解答一些。”
赵宁笑得很随和,撩起衣袍,在椅子上施然坐了下来。椅子是苏叶青从厢房搬出来的——正堂里的太师椅都已经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