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说不清楚, 雷损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总是刻意保持神秘,喜欢放出假消息迷惑对手。白楼当中, 关于他的资料为数不少,却充满了错乱与谬误。他私下做过的坏事、恶事、阴微鄙陋之事, 仅有一小部分是公之于众的。而就这么一小部分,已足够令人不寒而栗,对他又敬又怕。
苏夜想起他的时候,也偶尔好奇他这一生的经历,或是他某一时刻的心理活动。但这是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的好奇心,而非基于利益纠葛。说到底,她只把他当成敌人, 不是约会对象, 抑或搭档合作的伙伴。她没必要细查他的脾气秉性,兴趣爱好。她只需用最坏的恶意揣测他,拒绝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便足够了。
更何况, 她对他的了解, 已经远超他本人的想象。
她知道破板门一战后,雷损处于下风,于是带着他的那口棺材去见苏梦枕,当面引爆棺材里的火药,作出一副破釜沉舟的壮烈假象。结果爆炸并未伤害苏梦枕,反倒将他炸的尸骨无存。事后,狄飞惊自称背叛了雷损, 在棺材上动了手脚,并借此机会,向苏梦枕投降。
苏夜一听开头,便可推测出结局。果不其然,一切都是假象。雷损其实是用爆炸时的浓烟火光为掩护,逃入棺材下的密道。狄飞惊也是诈降,之后与雷损配合,陡然发难,暗算苏梦枕,差一点反败为胜。
虽因雷媚之故,最后的输家仍是雷损。但苏梦枕也失去了一条腿,不得不将大权下放给白愁飞与王小石,最终导致数年后的冬至之变。
这些事情均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听起来惊心动魄,实际已是过眼云烟。此时世界不同,雷损却还是那个雷损。苏夜有一万个理由相信,这一次他也会事先作出缜密安排,尽己所能地伤害她。倘若他机关算尽,仍不幸身亡,狄飞惊和雷纯亦能找机会为他复仇。
因此,京城里议论纷纷,羡者有,妒者有,恨者有,她却端坐老巢,满面春风,胸有成竹地向她的总管笑道:“他骗人竟骗到老夫头上,你们说,这是不是自寻死路?”
她一边说着,一边顾盼神飞,用视线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发现没人配合自己,不由加重语气再问一遍,“是不是?”
沉落雁试图捧场时,程灵素已皱眉道:“这种事有何可笑?你先说好在哪里设宴,别人也方便准备。”
苏夜笑道:“当然是在食堂,还能在哪里?”
除她之外的人听到“食堂”二字,并未露出会心一笑,而是无奈的无奈,抿嘴的抿嘴。这个冷笑话如同过去数不清的同类,无人理解亦无人理会,瞬间随风远去,只留下孤独地讲着无聊笑话的五湖龙王。
苏夜脸皮可以很薄,也可以很厚,顺其自然干笑几声,正色道:“舵中房屋虽多,合适的却寥寥无几。叫人把镜天华月楼的正厅仔细打扫一遍。小侯爷此前怎么招待客人,我便有样学样,无论器皿摆设还是伺候的人手,都不要失礼。另外……”
她忽地沉吟一下,继续说道:“替我写封信送给雷损,告诉他,他那口棺材闻名遐迩,人人皆知那是一件宝贝。周角误触它一下,就被他砍掉三根手指。但开宴当日,我不想见到它。雷损和棺材只能来一个,请他自己选。”
沉落雁点一点头,问道:“客人又如何呢?”
她一提客人,立即想起方应看在此事上东奔西走的英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方公子刚才来见你,是否有要事商量?”
苏夜笑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要事的话,也不来找我。这一次毕竟是江湖黑道间的纠纷,我无意请外人到场。熙熙攘攘一群人挤在十二连环坞里,瞧着雷损向我服软,也不是道理。再说刀枪无眼,很多人本就不该来。至于小侯爷,他为了保证不出岔子,已说动米公公来帮忙镇住场面。”
刹那间,房中一片寂静。米公公之名彷佛具有神秘的魔力,逼着每个人陷入沉默。
米有桥本身已是深不可测,出现在原本和他无关的地方,更令人满腹疑窦。他做人正如方应看,鲜少为难他人。人家托他帮忙时,他大部分时间也都帮了。但他的威信不减反增,地位亦是无可替代,在任何人面前均分量十足。如今他为了雷损,竟乐意离开深宫大内,真不知到底是看着谁的面子。
方应看把话说得很清楚。雷损一旦居心叵测,在宴席上大闹,便是违背诺言,辜负了有桥集团的心意。到了那时候,甚至不用苏夜费心,他和米公公自会出手。即便雷损能够活着走出镜天华月楼,也会失去有桥集团的青睐。从此以后,他们绝不关心六分半堂的死活。
相同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效果也截然不同。这话由苏梦枕来说,苏夜当然深信不疑。方应看可就差得远了。她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他的确煞费苦心,付出了相当的努力,就怕她不肯招降纳叛。不过,这番苦心是否白费,还要看雷损是否够聪明。
沉落雁忽地轻叹一声,道:“如今我有点相信,雷损是真心服输的了。以后日子还长着,他大可不必急于一时。何况他伤势缠绵不愈,也是棘手之事。大宴过后,他再请你为他疗伤,难道你能拒绝吗?”
苏夜抬眼望向窗外日影,倏地站起身来,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我想六分半堂之中,一定经过了许多密议与讨论。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凡有求于人,就不能随心所欲。我盼望他真心服输,可他还真心盼着我去死呢。好了,我要去见鲁掌门。我不知小侯爷突然登门,已让他们等了差不多一刻钟。我回来之后,再安排宾客名单。”
所谓鲁掌门,指的是“圆派”首领,“猫魔”鲁雪夫。此人原来支持蔡京、王黼等人,后来发觉同伙死伤惨重,不死不伤的也被迫离开京城,遂见风使舵,投入五湖龙王麾下。五湖龙王倒也来者不拒,笑纳了他的投诚,容他在京中安安稳稳地扎根。
像这种不起眼的角色,一向小心谨慎,通常是当真有事,才敢大胆求见她,所以她也绝不介意见见他们。前几天,她已听说了他的来意——他想给她介绍一位相识多年的好友,共同为她卖命效力。
鲁雪夫年约四十,身形瘦长,长相体型都很像一只活了十几年的老猫。据说他的体重曾是现在的三倍之多,人到中年,遇上难以战胜的仇家,才因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在一年间迅速消瘦,变成苏夜认识他时的模样。
他一见到她,立刻满脸堆笑,和身旁的人同时起身,行礼问好后,不敢多说废话,向她毕恭毕敬地道:“龙王,这位就是‘定海神剑’孙大胜。”
他真不应该硬挤笑容,因为他长得像猫,却并非那种可爱的类型,硬要挑起嘴角、眯起眼睛,会给人留下他正筹备阴谋的不佳印象。幸好,苏夜全然不介意。她只看了他一眼,向他含笑点了一下头,注意力便放到了那位姓孙名大胜的剑客身上。
江湖上,号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总有七八十个。和她最熟的是戚少商,而孙大胜也是其中之一。此人生于崂山,长于崂山,喜欢使用又细又长,彷若长针的剑,练出如崂山云雾般捉摸不定的剑法。他成名已近十年,却鲜少在人前露面。
她从未见过孙大胜,对他亦无太大兴趣。但这时四目相对,她忽地微微一笑,脸上出现了一种礼貌中透出欣慰,欣慰中透出愉快的表情,柔声道:“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