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笑的时候, 当然很美。方应看笑的时候,也绝不难看。
他们笑容都很真诚动人, 都像是发自内心,表示自己好喜欢见到对方。但苏夜一问这句话, 方应看唇边的笑意陡然凝结,眼睛也微微发亮,如同一个被人拨动了开关的机器人,猝不及防地转换到另一模式。
他总是掩藏真实感情,喜欢用天真到近乎稚嫩的外表迷惑别人,尽管他城府之深,尤胜垂垂老矣的米公公。因此, 他真正吃惊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几年中, 这些惊讶大部分和五湖龙王有关,包括眼下这一次。
苏夜离开前,曾经寄了一封信给雷损,言明他现任的二堂主雷媚, 正是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 苏梦枕收买的卧底之一。雷损当然拆开并仔细读了这封信,当然知道信中所言均为事实,当然惊怒交加。事已至此,他已没兴趣尝试猫捉耗子的把戏,仅是自认倒霉而已,打算直接除去雷媚,从此一了百了。
这场风波十分险恶, 险些让雷媚陷入绝境,迫使她公然投奔风雨楼,寻求苏梦枕的庇护,也令方应看颇为头疼。若非她早有心理准备,怀疑五湖龙王会打这一场小报告,已然葬身不动飞瀑。但他至今仍认为,他和雷媚的关系是隐藏极深的秘密。苏夜做事不择手段,不留情面,进一步证实了她无情无义,有继续侵吞两大势力的野心。
雷媚倒霉,反倒增强了他的偏见。他在苏夜面前,依然是一副不熟悉雷媚,和雷媚从无私交的模样。他决定就这么装下去,装到底,却不想两人一见面,苏夜居然开门见山,痛痛快快地问及雷纯。
对这位“神枪血剑小侯爷”来说,雷媚是一回事,雷纯则是另外一回事。
他这一生当中,只真心爱过两个女子,一个是他的义母桑小娥,一个是一位名叫田纯的姑娘。当年桑小娥是武林中出名的美人,年岁渐长之后,美丽未有半分减损,还增添了几分醇酒般的诱人韵味。方应看一直喜欢她,却囿于身份地位,不能将这份感情诉诸于口。
以他的孤高俊美,年少才高,身边绝不会缺少倾心于他的侠女闺秀。但他从不动心,直到他遇见了田纯。那时他霍然发现,世上竟会有这等比霜更艳,比雪更清的女子。她的风采犹如霜意里的暗香,是一种掩饰不住的绝代风流。而且,她容貌有点像桑小娥,头脑更是聪明过人,全然不输给他方应看。
这等女子自然是万中无一,举世罕见。于是毋庸置疑地,他爱上了她,并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会回报他这份厚爱。但他满腔柔情,向她倾吐心事时,却被温柔地婉拒了。她尽量避免伤害他,他却很受伤很受伤。从那以后,他心里总有一道伤口,很深很深的伤口,一想起来,就让他痛苦发狂。
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不过,就算过去几十年,几百年,他也不会忘记。他本以为,自己能暂时把她放到一边,专心料理有桥集团的事,却不想和雷纯的匆匆一面,瞬间就改变了他的想法。
谁能想到,雷纯就是田纯,是那个他深深爱过,又无视他尊贵背景、出众外貌,温言软语拒绝了他的女子。那一刻,他的感触复杂至极,惊中有喜,喜中有愧,愧中有怒。然后,他心思便活泛了,活动了,像一杆活蹦乱跳的秤,一会儿称称苏夜,一会儿称称雷纯。
苏夜再聪明,也无法凭空猜出这么一个秘密。她当面询问方应看,只是出于其他原因,并非要揭破他爱恋雷纯一事,可听在方应看耳朵里,难免意味深长,带来的滋味也是与众不同,所以他当场愣了一愣,眼光连续闪动,掂量她这句话有多少分量。
说到底,他这番心思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如果他是现代人,说不定会列个打分用的表格,把这两位女子的优缺点一一列出,并且在旁标明分数。比如说雷纯不懂武功,容易控制,立马加上一百分。苏夜狠心追砍抚养她的师兄,赶紧倒扣一百分之类。等他比完了,才好确定应该如何对待她们。
结果他的比较尚未结束,内心仍如一团乱麻,又收到苏夜再度击败元十三限的消息。他一直贪图元十三限身怀的三大绝学,不止一次筹备害人夺宝的计划,谁知苏夜抢先一步,把他衬的好像一个笑话。这下子,天平上起码多了一千斤重量,砰的一声落往雷纯的方向。
他决定帮助雷纯,也帮助六分半堂。此时面对苏夜深邃幽微的眼光,他的决心也不肯动摇。一刹那的愣神之后,他恰如其分地苦笑起来,脸上无奈之情一览无遗。他说:“果然啥事都瞒不过你。”
苏夜笑道:“过奖了。”
方应看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多心爱嫉妒的女子,所以我应当实话实说。”
苏夜再一次笑道:“过奖了。”
方应看道:“在我看来,雷损有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儿,实在是他的运气。狄飞惊能力或者高出一筹,但雷损对他的信任,想来是比不过雷纯的。”
他说到这里,忽地长叹一声,诚恳地道:“可惜的是,她体弱不能习武,纵有天大本领,也难以与你相争。何况六分半堂已是元气大伤,各地堂主、香主见风使舵,接二连三离弃雷损。她想整顿这间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的屋子,真是难于上青天。”
苏夜听他兜来绕去,说的始终是她已经知道的内容,不由微微一笑,简短地问道:“然后呢?”
方应看来拜访她时,总能喝到最上等的热茶。水云斋里很暖,却暖不过微烫的茶水。茶香袅袅,杯口冒出的白雾也是盘旋缭绕,一直攀升到与方应看下巴齐平的地方,才往四面八方消散。
在这团小小的人工雾气里,他的声音竟也给人虚无缥缈的感觉。他缓缓地、充满同情地说:“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雷损受伤过后,伤势时好时坏,若不借助外力,恐怕没有希望痊愈。可历数当今武林人物,能帮他的人寥寥无几,这些人……也未必愿意插手黑道纷争。”
苏夜跟着他叹了口气,笑道:“说的不错。像关七和元十三限那等人物,出了岔子都无法自行解决。他雷损凭啥是例外?”
方应看道:“他确实不是例外,他已在考虑投降的事。”
苏夜诧异道:“投降?向我?”
方应看哈哈一笑,反问道:“不然还能是向我吗?横竖他曾做过雷震雷的副手,也曾对关七卑躬屈膝了一阵子,现在多一个五湖龙王,又有啥值得惊讶的?”
苏夜失笑道:“你若想帮他说情,那可是选错了例子。雷震雷早就被他害死了,关七的妹子嫁了他,如今下落不明。你说,你要是我,你敢接受他的投降吗?”
方应看柔声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我只是把他的意思转述给你。你向来喜欢化干戈为玉帛,能不动武便不动武,何妨考虑一下这个可能?另外他并未打定主意,更不会立即派人送来降书。说不定他也觉得这是个糟糕的主意,决定顽抗到底呢?”
苏夜笑道:“好。我知道他的难处,我会好好考虑。”
方应看不再谈论雷损,拿起手边茶杯,看了看又放下,若无其事地问道:“说起来,你有没有关七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