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虚见到的景象, 与竺法庆眼里的并不是一回事。
他看见,苏夜娇小的身影闪动一瞬, 没入黑球,变成刀光的一部分, 流星一样直追而下。竺法庆此时落地,显然不在计划当中,身形看上去有点仓促,速度也不够快。于是,刀光凝聚过后,只用了一两秒钟,便追到了对手, 刺向高高扬起的袈-裟一角。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场景。也许两人交缠的内劲影响了夜刀, 也许是苏夜的有意为之,总之,那深黑色的光团突然产生变化,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压平, 从球形变成圆形, 绕着竺法庆急速旋转。
黄色只滞留了极短暂的时间,便被黑光完全裹住,像是没入黑雾的行人。下一刻,竺法庆再次叱喝出声,神情颇为骇然。他袈-裟贴身部位,悉数往外隆起,充斥着坚如钢铁的气劲, 也使他体型更为庞大。
这声厉喝彷若晴天霹雳,震的江凌虚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不能怪他,因为声音实在太响,也不能怪竺法庆,因为十住大乘功已经达到极限。
事实上,从一开始起,十住大乘功形成的气场的确威力无穷,却无法限制苏夜。她想逃的话,可以将功力集中到夜刀之上,破开身边来势汹汹的气流,没事人般扬长而去。她是想杀他,夺走他颈中的玉佩,才自动自发地留在这里,与他展开决战。
换句话说,需要瞻前顾后,未开战先留后路的人,一直都是竺法庆。他醒悟这一点时,已经有些晚了。
江凌虚在旁边观看,兀自感到惊心动魄,暗暗捏着一把汗。他身临其境,滋味更是难描难画。到了这时,苏夜摸清十住大乘功的特性,想出它和《天魔策》的关系,便无意再行纠缠。夜刀速度不断加快,逐渐臻至巅峰,快的就像静止不动。
别人面对竺法庆,看到的是一个大到惊人的拳头。他这时注视夜刀,眼底浮现的,却是一个大而完美的圆。
刀光四射,颜色由浓转澹,刀气却有增无减。竺法庆尽展魔功,全力封锁这道黑光,忽然之间,手底有了吃力的感觉。
此时他没有办法躲避,只能用气场硬碰刀劲,如同一道狂风遇上另外一道,风向有了变化,速度也不如之前那么快。他本人自顾不暇,尽管用心卸力,不住运功抵抗,仍立刻被刀光笼罩,困在刀尖划出的圆里。
他紧盯前方,漠然看着刀光下的真实状况。那既是刀锋充满内劲,射出的灿烂流光,也是许多大大小小,边际清楚如墨线的圈子。这些圈子一个套一个,堆出彷佛没有空隙的黑光。每个圆圈都在旋转,旋出相应的气旋,强行带动他的魔功,让他失去主动。
气场处于危机边缘,随时可能崩溃。竺法庆两袖舒张飞扬,在风中猎猎飞舞,施展出神妙绝伦的招数。他双足踏地,踩出不深不浅的土坑,木桩一样钉在地上,以不变应万变,神情凝重,竭尽全力抵挡从不同方向卷来的刀风。
他人还在树林里,而江凌虚也还站在几十丈开外。除了倒下的树木,环境并未有多少变动,甚至更加明亮。阳光直射下来,照亮了这片饱受蹂-躏的林地。可是,竺法庆视若不见,根本不在乎周边是什么样子。
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隐有怯意,渴望尼惠晖及时赶到。与此同时,他孤注一掷,双掌移到同一高度,向前虚按,然后勐地推了出去,形成一道如有实质的气柱。
他感受到的环境,居然是个密不透风的黑暗小屋。屋顶、地面、四周的墙壁全在向中心合拢,使空间越来越小,非要把他挤成肉泥不可。苏夜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把他活活压扁,但他的感觉就是这么荒诞。
气场依然在转,却没了吸附作用,被禁锢在有限的范围里,徒劳地横冲直撞,并充当他的护体气盾。
他平时出手,双袖一张开,袖口犹如洪荒巨兽大张的嘴,能够吞下一望无垠的土地,乃至宇宙星辰。这令他的对手绝望无助,认为不管怎么做,都抵挡不了他,还不如闭上眼睛等死。今天,袖子仍是那对袖子,他却变的十分渺小,几乎是脆弱不堪,用肉身碰撞着旁边的无形障碍。
转眼之间,他落进了难以描述的困境。除了他自己,谁都无法拯救他。十住大乘功破空而去,直冲向前,连续撞中有如神助的刀锋。每一下推挤撞击,都发出刀剑敲击木头般的闷响。气劲却不再四处流动,被夜刀裹挟在附近。他未能冲出重围,压力倒是有增无减,
他一向自视甚高,对这套自创的魔功十分满意,所以此时心里的挫折感,也非常人可比。他用不着通过呼吸来换气,发肤毛孔足以完成这个任务。然而,夜刀紧追不放,数次紧贴向他,他胸口亦觉窒闷压抑,很想大喊大叫,用力吸气,缓解无孔不入的重压。
他自然明白,刀劲连续接触他双手,侵入他经脉,终于影响到他的感官,令他误以为空间封闭,无路可逃。但人类感官的怪异之处,就在于明知是假,也摆脱不开虚幻的假象。他唯一的应对方桉,是竭力而为,迅如闪电地封挡遮蔽,挡着不知从何处搠来,又不知会退到哪里的漆黑短刀。
苏夜压制住他,压制的优势却不能永远保持下去。他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尽力拖延,以魔功化解刀劲,虽说落在下风,却没露出溃败不敌的征兆。他的苦心最终有所回报,等到了期待许久的时刻。但这一刻,离他想象中的差出很远。
刀光从他身边撤开,压力旋即消失。他得偿所愿,眼界瞬时开阔,再度察觉树木和天空的存在,心中的压抑感也一扫而空。不幸的是,放松感仅仅持续了一刹那。只眨了眨眼的功夫,他赫然发觉,苏夜此时才尽展所长,用出了她的真本事。
刀锋横扫,气劲横流,扫出巨大的圆形,而他茫然无知,仍站在圆心处。圆形封闭之时,他心底生出一股深厚到了极点的恐惧。苏夜的身影就在前面,从未如此清楚分明。她好像根本没有移动过,只是手里多了一把刀。
竺法庆看见了她,也看见了夜刀。夜刀正在向前刺来,刺向他胸口。他后方空无一人,看似可以转身逃走,但事实远非如此。
刀身相当短,却像吸尽了天地之威,沉重到超乎想象。他的目光被牢牢粘住,怎么都摆脱不了它的牵制。这种情况下,每一桩事物都失去了意义。他的世界里只剩这把刀,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也只剩如何抵抗。
他视野当中,残留着她静立原地的印象。就连她脸上的澹漠笑容,也十分逼真生动。可是,他目睹这一幕的同时,她正在全速逼近他。气场本就溃不成形,被她一冲,彻底消散无踪。
刀尖说不出是冰冷还是火热,先触碰袈-裟袍袖。衣袖立即张开,被刀劲撕的粉碎,变成漫天纷飞的黄色蝴蝶。接下来,它碰上了竺法庆蓄势待发的拳头。他右拳紧握,左手单掌拍落,预判出刀势的推进速度,一掌正中刀身。
夜刀连续晃动,刀身震颤,嗡嗡蜂鸣,却没被挡下,继续长驱直入。竺法庆皮肤完好无损,并未被刀尖划破。可他皮肤包裹着的手骨,忽然传出了碎裂破损的可怕声音。
两人身畔,无数细小的气劲狂飙而出,再次掀起地上泥土,彷佛下了一场小型的泥雨。泥雨落尽之时,他双手颓然垂落。夜刀向上直挑,轻而易举划开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溅的周围斑斑点点,到处都是深色血迹。竺法庆用手捂住喉咙,面露惊愕之色,摇摇晃晃往后退了几步,慢慢倒向地面,再也没能爬起来。
苏夜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他身下渐渐扩大的血泊,看得极其专注,好像怕他诈尸跳起。随后,她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收回夜刀,迈步走向这位无端横死的一代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