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惦记桓玄, 桓玄却不可能惦记她。
他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如果知道,他的命运有可能改变。但是, 一切的“如果”都只是如果。冷酷无情的天意,终是在不知不觉间, 把他和苏夜联系在一起。
无论当世,还是后世,他的名气都比不上谢玄。然而,他也是晋末的重要人物之一,会有一段风光无限的人生历程。
苏夜想起他时,这段风光早已开始。
他继承了大司马之位,从南郡公府, 搬进江陵刺史府, 代替病亡的桓冲,接掌荆州军,亦接过和桓家有关的帮派势力。现在的他,不再是桓冲之弟, 而是桓家和荆州的主宰者, 堪称青年得志,意气风发,力压王、谢两大族的年轻一代。
今天,他似乎心情不佳,用过早膳后,立即挥退随从,独自坐在刺史府内堂, 面前放了一张黑漆小几。
他紧盯小几,神色专心至极,目光落处,赫然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玉佩。
玉佩通体布满细密纹路,组成盘龙形状,玉质温润,玉光莹然,一看便知十分珍贵。他自幼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不会为一块玉石动心。他之所以用深情专注,炽烈火热的眼神盯着它,只因发现了它蕴藏的奥秘。
昨天夜里,他忽听房中发出异响,立即翻身而起,点灯查看,结果在地上发现了这枚龙纹玉佩。他大惑不解,想不出它是怎么出现的,把它捡起来看了看,看着看着,忽然一阵烦躁,鬼使神差地掌心运力,想把它弹向天空。
不,事实上,他是想把它弹碎,弹裂,弹成无数纷纷扬扬的玉色粉尘。唯有这样做,他才能泄出心头的躁郁之气。
别人看他,看到的全是他的风光和权柄,却看不透他内心隐藏的重大秘密。他桓玄,其实一直很不如意,很不得志,表面受朝廷重用,与兄长一起驻守荆州,但他从不满足,总想平步青云,获取桓温昔日的地位。
苻坚率百万大军,进攻南晋疆土的时候,朝廷派谢石、谢玄、谢琰等人领军应敌,主力正是谢玄一手建立的北府军。
朝野人心惶惶,传言纷纷,陷入恐慌气氛。大多数人看好苻坚,看低谢玄,以为大难将至。桓玄却不惊反喜,自觉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心思亦活动起来。
他向谢安毛遂自荐,希望能自领三千兵马,到京城建康去,听凭谢安调配。但他的真实用意,是向晋帝司马曜进言,请朝廷临阵换帅,把谢玄换成桓玄,由他来击退苻坚的大军。
谢安轻描澹写地打发了他,说他心志可嘉,仍命他留守荆州,使他无缘出阵应战。
在他眼里,这是谢安、谢玄任人唯亲,专门挑选谢家人为将,排挤其他将领的证据。他冲到刺史府里,向桓冲抱怨一通,并提起桓温“禅让九锡”之事,反被桓冲斥责,叫他老实回去,留心提防苻坚从巴蜀顺流而下的船队,不准他轻举妄动。
桓玄负气而去,回府后既觉愤怒,又觉不公,认为上面有桓冲,左右有谢玄、司马道子,哪有他出人头地,独揽大权的一天?谁知没过几天,他的心腹军师匡士谋看出他的心意,前来见他,并向他献上一条毒计。
那就是——趁敌军压境,司马曜不敢削弱桓家兵权的时候,下药害死桓冲,让桓冲的一切都变成他桓玄所有。
不仅如此,匡士谋十分体贴细致,连药都替他准备好了,恭恭敬敬拿出来,放在他桌子上。桓玄闭目想了一会儿,突然出手,击毙匡士谋,若无其事地把药放进怀里。
匡士谋死的并不冤。他死了,桓玄却用了他的计策。
桓冲曾中过带毒的流矢,体内存留着箭毒,时不时就发作一次。况且,他年事已高,身体状况本就在走下坡路。药物激发箭毒,让他因毒而死,诊断不出下药痕迹。包括江海流、屠奉三在内,无人怀疑他不是“病亡”。
桓玄得偿所愿,理应无比高兴,却挥不开那股焦躁不安的感觉。他知道,这件事一旦被揭露,他便是身败名裂,人人得而诛之。他能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苍天无情的目光,以及自己的心。
他用药时义无反顾,成功之后,却疑神疑鬼,做贼心虚。刺史府里上上下下,共有二百人之多。他不能把他们灭口,亦不能置之不理。万一有人生出疑心,只需仔细追问一番,便能问出他曾献上一剂疗伤圣药,三天后桓冲便死了。
因此,他既高兴又忐忑,既庆幸又不安,既自信又担忧,既满意又害怕。桓冲之死,如同缠绕着他的诅咒,令他无法真正安心。更要命的是,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只能把这个秘密深深藏住,于夜深人静时独自回味。
玉佩被他拿起,就成了他发脾气的牺牲品。他弹起它的时候,神情颇为冷酷阴沉,像是要把它当成心头重负,一下子弹到分崩离析。可是,内力与玉佩相触的一瞬间,异变突生。
他视野蓦地模煳,天旋地转,好像正用极快的速度移动。等变故结束,他勐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刺史府,而是进入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
这个地方,当然是玉佩中的洞天福地。
桓玄惊的睡意全无,彻夜未眠,着手研究这枚玉佩,越研究越心惊,同时狂喜不已。从那时起,他的心障轰然破碎,不安感荡然无存,满心均觉理直气壮。
他想,他一定是上承天命的人,命中注定要继承桓温遗志,成功登上帝位,开辟新的皇朝。至于杀兄之举,也符合上天心意,是顺势而行。不然,上天为什么送他神奇的宝物,还一口气送到他卧房里?
苏夜曾因受不了杂乱,抽出一点时间,专门整理了洞天福地里的东西,把它们分门别类,一一装箱存放。大部分物品已被搬走,只剩她暂时存放的,以及平时需要用的。
即使只有这些,也令桓玄非常惊讶。
他打眼一看,便看见了十个厚重的铁皮箱,五箱装金锭,五箱装银锭,每个箱子合计一千两。铁皮箱之外,另有十来个材质不同,稍微大些的箱子,分别盛装宝刀宝剑、火器暗器、毒物药物、天工图谱、武学典籍、易容工具之类。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两口大衣箱,一具尸体。
桓玄可不是苏梦枕,绝不和原主人客气。他一边震惊诧异,一边把所有箱子翻了个遍,发觉衣箱里放着的衣物,竟然大多是女子衣裙,什么年纪、什么样式的都有。但那尸体又是男尸,所以殊为难解。
他再聪明,也无法凭空猜出真相,只觉这是仙人的异宝,决不可落入他人手中。尽管疑点众多,他也强行笑纳了它,装作没有看到裙子和尸体,把它们留在玉佩之中,然后搬出了剩下的所有箱子,暂时藏在卧房当中。
他不辞辛苦,亲自动手干活,是因为他生性多疑,担心它怎么来的,便怎么离开,致使他路遇宝山却空手而回。
直到这时,他想起那些衣裙鞋履时,仍有不祥的预感徘徊不去。可惜,他的自信战胜了一切,让他不再多想。既然天赐宝物,他便会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他拿起玉佩,格外珍重爱惜地摩挲着。它对他的意义,在于扫清了他的心理阴影,在于给他丰厚的金银宝贝,在于送上许多高明奇异的武功,更在于为他提供了藏身之处。
只要有它在手,别人便无法杀死他,而他,也可以利用它预先躲藏起来,刺杀任何一位高手。
他终于摩挲够了,小心地把它挂在脖子上,放进领口。忽然之间,外面传来敲门声。他的亲兵未蒙召唤,不敢进门,在门外道:“大司马,侯先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