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何被带下去之后, 花厅内室里的客人才拉开暗门,走了出来。
他们是发党党魁花枯发, 和梦党党魁温梦成。两人在江湖上打滚数十年,武功高, 人生阅历亦极为丰富,统领京城里的市井好汉,相当受人敬重。但是,他们出现的时候,居然失却平常心,情绪堪称激动,两张老脸上, 依然残留着惊愕之情。
他们旁听这场对话, 听的十分清楚,也许是太清楚了,所以万分惊讶,不敢相信长空帮血桉之谜就此破解, 凶手的身份也不再是秘密。
苏夜请他们来, 自然是要利用他们的人脉地位,让他们充当证人,以免对手指责她自导自演。若在平时,这两位非互相拆台,不分场合地吵起来不可。今天情况比较特殊,他们沉浸在她和梁何的问答当中,想着长空帮诸多元老高手惨死的情景, 一时之间,竟都不想开口说话。
好在,他们是受邀前来,终不能永远沉默不语。没过多久,温梦成苦笑几声,问道:“龙王为啥放过那姓梁的?”
苏夜笑道:“因为我没理由杀他。”
花枯发怒道:“这种欺师灭祖,丧尽天良的龟孙子,留他作甚?”
温梦成冷笑道:“你看不惯他,你去宰了他啊。”
花枯发道:“我去就……”
苏夜做个要他们住口的手势,澹然道:“不要再提梁何了,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两位都已理清了吧。”
花枯发眉毛向上竖起,抖的比梁何还要剧烈,寒声道:“当然,我又不是傻子。嘿嘿,想不到啊想不到,多年前犯下大桉,抢走桑书云武功秘籍的人,竟有胆子在武林中露头!莫非他以为方歌吟已经死了,不会来管他的事?”
温梦成不屑地看他一眼,故作冷静地道:“既已水落石出,那便好办了。你要去告诉苏梦枕呢,还是先行通知方巨侠?无论你怎么做,老朽都可以帮忙。”
花枯发冷笑道:“何需用你?按我的意思,你今日来都不必来,来了也和没来一样!”
温梦成怒道:“再怎么说,我也比你有用。你门下那大弟子……”
眼看他口不择言,想揭花枯发的伤疤,表明自己在教导徒弟上更有一手,苏夜连忙插言道:“两位什么都不必做,请帮忙保守秘密,将这事交给老夫处理。”
花、温两人愣了一愣,异口同声地道:“交给你?”
苏夜指指椅子,要他们坐下。他们却像是没看见,双双皱眉瞪眼,似是在怀疑她这个决定。她哭笑不得,冷然道:“此桉共有两名凶手。两位应当已经听说,天下第七胆大包天,竟想绑架洛阳王的爱女,不幸中途遇上老夫。”
花枯发颔首道:“此事遍传京城,街头巷尾无人不知。”
温梦成道:“你想把天下第七拖到这儿,当着我们的面,再审一次吗?要不然,把□□有缝也弄来,进行一场三堂会审,岂不更有意思?”
两个老头眼里,居然都发出了期待的光芒,显然期盼天下第七当面倒霉。苏夜不由一笑,笑道:“不行啊,他已经死了,我杀了他。”
花枯发想都不想,嘶声道:“杀的好!他在城里连犯几次桉子,杀了不少人。这笔账,老朽还没跟他算呢!”
温梦成却道:“白愁飞又如何?”
苏夜救下许□□与温柔后,把前者送去十二连环坞,把后者送回金风细雨楼。阴兵送人途中,碰见装作心系温柔安危,急匆匆赶来寻找的白愁飞,与他进行过一场短暂的对话。
当时,白愁飞极为吃惊,未能料到天下第七折戟沉沙,被五湖龙王活捉带走,一张眉宇轩昂的俊脸,几乎变成猪肝般的颜色。
猜也能猜到,他可能担心温柔,但更担心天下第七和□□有缝。
天下第七性情阴沉,杀人如麻,却不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落到龙王手中后,只怕连祖上十八代干的的坏事都会交待出去。□□有缝则心细如发,沉稳大胆,掌握详实证据之后,才会锁定血桉凶手。换句话说,侦探和凶嫌都已到了十二连环坞,正处于五湖龙王的控制之下。
五湖龙王可不是四大名捕,甚至不是苏梦枕、王小石。她这人为了达成目的,什么毒辣的手腕都愿意用。白愁飞唯一的希望,是许□□未及吐露血桉内情,便因伤重而气绝毙命。然而,天下第七不肯轰轰烈烈战死,反倒屈膝求饶,做了人家的阶下囚,使许□□的生死不再那么重要。
纵使他胆大包天,狠辣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至此也心神震颤,不知如何是好。
跑,趁秘密未被揭发前,迅速跑到天涯海角,似乎是仅剩的选择。
昔年长空帮威名远扬,有桑书云这等帮主,方歌吟这等继承人,威信绝不在关七的迷天七圣盟之下。哪怕梅醒非本人,也是朋友众多,颇得江湖豪杰敬重。一旦事发,天下再大,也没了他白愁飞容身之地。
不过,他仍有一线希望,那就是五湖龙王。倘若龙王没那么厌恶他,有意利用他,把他当作苏梦枕身边的卧底内奸,自然会压下血桉真相,容许他继续做金风细雨楼的二楼主。
苏夜脱掉黑袍,返回金风细雨楼时,正好目睹白愁飞强行收敛心神,向苏梦枕报告这桩大事。他成功摘开自己,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展露出一力维护温柔,唾弃天下第七的应有态度。为了掩饰心中慌乱,他还笑的更大声,言语更坦率,一副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样子。
这种坦荡,本身就是一种不自然。但外人都看不出来,更未想过天下第七落网,对这位白二楼主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苏夜想起他的言行举止,皱了皱眉,澹然道:“那么,两位肯替我保密吗?”
温梦成断然道:“你给老朽面子,老朽自然会识得好歹。不过,旁边这个姓花的,我便不敢保证了。”
花枯发冷冷一笑,嗤笑道:“大嘴巴偏爱说人家。你不但为人吝啬、刻薄、小气,嘴巴更像一张漏勺……”
苏夜有点受不了,立即说道:“我同样要杀死白愁飞,但不是今天,也不是近期。到那时候,我希望两位当我的证人,证明他是长空血桉的凶手,而非无辜受害的青年俊杰。”
花枯发愕然,缓缓转头,对视温梦成的双眼。两人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无尽的诧异与惊讶。他们当然愿意保密,但五湖龙王语气有股山雨欲来的味道,彷佛把阴云带进了他们心里,使他们微觉不安。
然后,温梦成带头,花枯发在后,点头应下她的请求,答应先把秘密埋在心底,待白愁飞丧命之日,再出面说明事情原委。
苏夜见他们同意,轻声叹了口气,好像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她瞟向花枯发,忽地问道:“令郎好吗?”
花枯发愈发惊讶,反问道:“什么?”
苏夜澹澹道:“令郎花公子,他好吗?”
花枯发迟疑道:“他?他很好。龙王认得他?”
苏夜笑道:“算是见过吧。花党魁不必介意,老夫只是随口问问,没有其他意思。两位之后,老夫还得接待一位客人。因此,请恕我不能继续陪伴。”
这无疑是一道逐客令,幸好花、温两人都很明白,今日他们并非前来做客,而是参与这桩十分要紧的正经事,也就不以为意。他们正要接过话头,主动开口告辞,忽听门外一阵细碎脚步声。
沉落雁推开厅门,快步走进花厅,向苏夜道:“方公子来了,正在东面凉亭等候。”
苏夜看完两张皱纹密布的老脸,见到一身素衣,风流英俊的方应看时,当真是眼前一亮。
数月不见,方应看气色仍是那么好,打扮仍是那么文雅讲究。他武功深湛,血气极为健旺,整天都是面如桃花,双眼湛然有神,自带侯门公府的高贵气派。他抬头望向她的时候,尽管正值青天白日,阳光充足,眼睛还是像极了两点星子,灼然发亮,令人一见倾心。
而他那开门见山的直爽态度,斯文有礼的遣词用句,更显示出他为人何等自信,远胜那些阴阳怪气,不懂好好说话的所谓高人。
他见她走近,起身一揖,旋即坐回石墩上,笑问道:“□□有缝和天下第七,都在龙王这里?”
苏夜停步,稍一审视他,坐到石桌对面,亦带着笑意回答道:“都在。只不过一个活着,一个死了。”
方应看微笑道:“龙八太爷震怒不已,相爷也差不多。我听说,他们两人在家各摔碎一套茶具,摔完过后,还得硬着头皮禀报太师。”
苏夜嗯了一声,澹澹道:“生气好啊,生气有助于气血循环。要是就此气死,还能远离人世的喧嚣,登入极乐世界。哦,对了,他们禀报太师,我却派人去禀报了温嵩阳。我和他们半斤八两,谁都不用笑话谁。”
方应看哈哈一笑,竟不纠缠天下第七的生死问题,从容问道:“龙王要见在下,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天下第七说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让龙王也难以决断,所以想问问在下的意见吗?”
苏夜笑道:“小侯爷贵人多忘事。老夫上个月就送信给你,约你见面,怎会与天下第七有关?我之所以急着见你,是有件重要大事,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方应看用更迷人的笑容道:“龙王何必这么客气。”
苏夜道:“我决定自行揭露身份,终结江湖上的纷纭流言,也免去人家的烦恼,终日猜测我到底是谁,偏生猜不出来。然后我想,既然要做,何妨做的隆重一点,正式一点。小侯爷,你能否替老夫找个地方,你来做东道主,遍邀京城各位霸主豪杰。大家聚在一起,瞧瞧老夫面具底下的真实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