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乍起。
不是漆黑如夜的刀光, 而是雪一样洁白的剑光。车内寒风大作,剑光耀眼生花, 犹如一刹那崩塌的雪堆,沿着叶云灭打出的洞口, 涌入车厢当中。
剑刃上带着血,于宿、于寡兄弟的血。血还没冷,剑光里妆点着血光。蔡京看见这道剑光时,忽觉双眼刺痛,热泪长流,如同目睹了天下第七的“千个太阳”,险些以为眼睛被光照瞎了。
可是, 天下第七已经死去, 死在黑衣人刀下。难道世间存在另一位用剑高手,和他一样,用剑势压人,以剑光慑人, 趁对手睁目如盲的时候, 一剑刺死他们?
他想利用养气功夫,维持冷静自若的态度,却因剑气如针,不得不伸手护住眼睛,同时听到叶云灭连声怒叱。拳脚带起的劲风、剑锋涌出的狂啸不绝于耳,彷佛车厢里下了一场暴风雨,而他正是风雨之中, 连把油伞都没拿的可怜行人。
马车吱嘎作响,车壁寸寸碎裂,每隔一段距离,便遭拳风轰出一个大洞。到了最后,车顶受到从上而下的巨力冲击,轰然掀起,整个儿翻了过来,咣的一声砸在地上。
车中情景一览无余。无论远近,人人都能看清当朝太师的处境。
叶云灭衣着仍然光鲜,神情却极为狼狈,像是突然喝醉了酒,弄不清天上地下,只求找到一条出路。车顶被两人卷出的内劲冲开,他慌不择路,不顾蔡京还在车子里,从上方一跃而出,落在于宿尸身旁边,兀自立足不定,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去。
车畔原本挂着灯笼,此时由于车顶脱落,灯笼被顶棚砸在底下,使光线十分昏暗。舒无戏纵马疾驰,狂奔来救,奔到一半时,一眼瞥见神油爷爷的右掌掌心,被人划了两道剑痕,鲜血淋漓,伤口深度足以伤及筋骨。
叶云灭面色青中泛白,一时失去主心骨,不晓得应该奋勇上前,拯救自己的恩主蔡京,还是择时而动,先让舒无戏掌握局面,将麻烦转给大内侍卫。
天下共有四大名剑,分别是天下第七、雷媚、温晚和许□□。许□□被天下第七偷袭杀死,天下第七死于黑衣老人,雷媚不知所踪,而温晚远在洛阳。
叶神油不用剑,平时亦只把惊涛书生当作宿敌。但他同样很好奇,想知道四大名剑的水平高下,与自己相比又会如何。他投靠蔡京后,尤为注意文雪岸,一向对这个高瘦阴森的家伙很有兴趣。于是,蔡京想起千个太阳时,他也产生了差不多的感觉。
但他用出“失手拳”,拼尽全身功力,和敌人剑势正面对垒,毕竟不同于蔡京的旁观者角度。他立即就发觉,这种剑法不大像太阳,倒有点像汹涌澎湃的滔天海浪,扑向礁石林立的海岸,在石上撞的粉身碎骨,掀出无数飞沫浪花。
尽管他全力以赴,仍挡不住细小的水沫。剑风无处不在,弥散扩张,与空气混为一体,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挡。他肌肤被风刮得隐隐作痛,双拳一前一后,击中空处,化拳为掌时,掌心倏地中了两剑,令他大受打击,并感到手掌既疼痛又麻痒,不由怀疑剑上有毒。
他自知不是对手,仓皇退开,举起双手,迅速检查掌心伤口。幸好伤口血色殷红,血流的速度也很快,没有中毒迹象,似乎只是对方内力刺激筋骨,才会那么疼。他松了口气,再度抬头,双眼顿时瞪大,不可置信地瞪着马车,想呵斥叫骂,骂声却停在口中。
激战期间,马车四壁去了三壁。最后一道车壁弱不禁风,瑟瑟发抖,好像随时都会倒下。舒无戏策马赶来,手里已握着他名动天下的刀,另一只手拉住马匹缰绳,防止它们受惊逃走。但他的反应一如叶云灭,惊讶多,愤怒少,浓眉紧皱,似是见到了不该发生的事情。
每个人,包括排开两边,遥遥对天子御驾行礼的守门侍卫,都认为若有人刺杀蔡太师,一定是那名来自金风细雨楼的黑衣老人。
但,现实偏偏不同于他们的想法。
马车里面,亲热坐在蔡京身边,伸手搂着他肩膀,并把长剑架在他脖子上的人,居然是个容貌明丽,气质灵秀,风采不下于李师师、孙三四、蔡小唱等京师名妓的年轻姑娘。
蔡府妻妾众多,歌姬、舞娘成群,却无一人有她的气度和风姿。月光照入破碎的车厢,照在她头顶,让她像个由月华凝出的精灵。即便她笑吟吟坐在那里,也透出虚无缥缈的感觉,观之不像真人,彷佛马上就会消失,变成一阵风或一股烟。
她抢夺蔡府骏马,扮成前来给蔡京送信的七绝神剑,顺利逼近这支车队。别人一是不愿管蔡京的事,二是心下松懈,并未注意骑马的是什么人,被她成功得手。
直到于寡抬头一看,看见一对其清如水,其深如海,差点把他吸进去的明眸,才大惊失色。一句“你是谁”尚未问完,他已被长剑灭口。
之后,这女子迅捷无论地绕到另一侧,制住于宿,预判叶云灭的拳招,把于宿送上去抵挡他的神拳,在叶云灭拳劲衰竭,不得不回气收招的时候,轻而易举破入车厢。
黑衣人用刀,年迈、古怪、可恨、惹人生厌。她用剑、年轻、美丽、动人、讨人喜欢。叶云灭刚被她刺伤手掌,一见她的容颜,敌意当即少了一小半,竟然不太好意思骂她,可见她魅力何等不凡。
外人想象力再丰富,也很难把她和那老头联系到一起。
寒风灌进蔡京衣领,吹动蔡京衣袍,把他冻的像风中咸鱼。他左右两侧和前面的车壁均已碎裂,所以外面的人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外界情况。他注目舒无戏,微露恳求之意。舒无戏却神情迷茫,心中惊疑不定,瞧他一眼后,皱眉喝道:“你是谁!”
不远处,传来三声急哨,一声悠长的号角。三短一长,连续重复三次。大内高手训练有素,胜过江湖草莽,至今未有呼喝喊叫的嘈杂声响,只是迅速集群结队,执刀拿枪,列队赶往这边宫门。途中,他们不断变换方位,从四面合围,形成对马车的包围之势。
一爷不来,是因为优先照顾皇帝。苏夜逼退叶云灭,擒下蔡京,用时极为短暂。但一爷早已作出反应,跃上皇帝所在的马车,亲自充当车夫,催促马儿向宫门之内奔跑。
待车驾入宫,大门立时封锁关闭。宫城上方,火把宛如游动的蚯蚓,尽数汇聚于一点,全部是背负弓箭的禁军弓手,准备居高临下,把敌人射成刺猬。
苏夜冲舒无戏微微一笑,眸光深沉,笑意亦不可捉摸,如同今晚的夜风黑云。忽然之间,她提声叫道:“万岁请留步,民女有话要说。”
这声音柔和清脆,悦耳至极,恍若李师师奏出的琴曲。赵佶经历童贯之死,饱受惊吓,以为刺客又来了,当即如丧家之犬,打算夹着尾巴逃回深宫,却于惊慌之时,听见让他从头顶舒服到心里的呼唤。
马车前半部分已入宫城,突然停下。
舒无戏大惑不解,回头一望,恰见一爷沉着一张红脸,跃下车子,凑到车窗旁边,低声与赵佶交谈了几句话。他一边说话,一边屡次打量苏夜,银眉一抖一抖,显见极为不满。紧接着,他冷哼一声,扬声道:“等万岁爷到了城楼上,再听你说话!”
苏夜右手持剑,左手轻轻捂住蔡京口唇。她力道不大,纯用一股巧劲,让他有口难开。宫门隆隆关闭后,她左手突地一松,给他说话空隙。蔡京长出一口气,赶紧问道:“你是谁?你想做啥?你有什么要求?”
苏夜笑道:“你猜。”
蔡京道:“我……”
苏夜笑道:“我是你仇家之女,前来报父母之仇。怎么样,能猜中吗?”
蔡京老谋深算,被她制服期间,转了起码一百个念头,心想此人没有当场杀死自己,肯定要把自己当人质,提出其他要求,因而心下稍安,一有说话机会,赶紧主动询问。
结果她说,她是他仇人的女儿。他赶快开动脑筋,从近十年铲除的政敌、陷害的好汉中想,当场想起了近二十人。
他万万没想到,她之所以不肯一剑抹他脖子,仅是因为做戏做全套,让风雨楼彻底撇清关系。方才,她突兀地叫皇帝留步,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而且,这也是蔡璇的要求。苏夜将会代她传话,让蔡京死前得知,他今日败亡,她在其中出过力气。
赵佶问一爷时,两个重点问题是“她生的美不美”,“有多美”。一爷大感晦气,仍然如实回答。赵佶虽不敢留在事发现场,却有些心动,要求前往城门顶上的箭楼,隔空听“民女”诉冤。
舒、蔡两人连续发问,苏夜要么用微笑回应,要么敷衍过去,并未给出具体答桉。没过多久,赵佶在内廷高手的簇拥下,自城墙上方探出一个脑袋,又迅速缩回。一爷站在他身侧,粗声粗气地道:“你可以说了。”
苏夜等候已久,笑了笑,提气将声音送向宫城,让不会武功的赵佶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柔声说:“我是死了的狱官章?的女儿,本名章香姑,被蔡府内眷收养之后,更名蔡香,名义上是蔡相爷的女儿,其实只是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