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惊一出蕊雪堂, 立即掠到墙边叶片凋零殆尽的枯树丛,扳动墙上隐藏着的机括。
机括外表像是一个铜制兽头, 其实是堂中机关的总枢纽。他扳下它,蕊雪堂的窗户、大门当即生出连锁反应。只听隆隆数声, 厚实的铜板急速弹出,封住所有出口,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铜板合拢之时,苏夜掠向窗口,却被雷动天奋不顾身拦住。她右手紧握龙纹玉佩, 以左手出刀, 兀自势不可挡,一瞬间刺了他四五刀,刀刀致命。但雷动天心存必死之志,不顾自身安危, 双手紧扣住她, 以“大雷神功”护体,“五雷天心”连续拍击她肩胛和后腰,硬是把她拦了下来,直到蕊雪堂密封完毕,变成巨大的密室。
狄飞惊终于长吁出声,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低声道:“小姐, 已经没事了,咱们成功了。”
雷纯俏立在他身后,宛如迎风怒放的白梅,纤手抓着斗篷领口,既似兴奋,又似遗憾。她唇角梨涡浅现,美目顾盼,射出得意的光芒,柔声应道:“是啊,只可惜了二堂主。”
狄飞惊叹道:“他执意这样做,别人有啥办法?”
机关发动,封锁关七所在的正堂大厅,让他和苏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才是雷纯明知他觊觎她,仍冒险出声,引他到太师府相会的真意。
六分半堂连续损失多名精锐,实力严重削弱。仅凭狄飞惊、雷动天两人,决计胜不过这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战神,即便加上米公公、朱月明,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何况,引来关七,等同于引来与他激战的黑衣老人。她之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因为事先做了大手笔的准备。
张铁树、张烈心兄弟投靠蔡京时,告诉他,关七一直在方应看控制之下。蔡京万分庆幸,认定这是天赐良机,不可放过。纵使如此,他也绝不会认为,自己应该把所有赌注压在一个疯癫了的狂人身上。
他的第一步计划是,关七惊醒过后,战意勃发,在风雨楼地盘上出手伤人,致使风雨楼高手死伤惨重,逼迫黑衣人现身与他大战,然后双方两败俱伤。
倘若事情发展不够尽如人意,那么,他还有更狠,更绝的主意。
方歌吟来京期间,他躲在府里,监督工匠修缮府邸,绝对不肯在这位巨侠面前出头。修缮工程是假,改头换面才是真。他收买了雷、唐、班、方四大世家里的败类,把蕊雪堂改建为铜墙铁壁的密闭囚笼。这一排五间房屋,其实是五间密室,墙壁极厚极硬极其结实,地基中空,随时可以下陷,不为供人居住,只为方便杀人。
雷纯送给他这条计策,又帮忙联系江南霹雳堂的火器高手,令他十分满意。她本人自愿充当钓关七的饵,端坐蕊雪堂,等候府外的烟花讯号。
她来了,蔡京马上就走,直奔匆忙逃回宫中的皇帝车驾,意在取得米苍穹、一爷、舒无戏等大内高手的庇护,顺便面圣进谗,将屎盆子扣向金风细雨楼和神侯府。他离府之后,府中有人打出烟火,通知醉杏楼附近的张氏兄弟,意思是“府里的机关已经备好”。
如果黑衣人和关七战得难解难分,张氏兄弟便坐山观虎斗,直到他们战出一个结果。如果局面不太对劲,譬如关七竟未攻击黑衣人,那他们便用烟花回应,通知雷纯,让她赶紧吸引关七至太师府。
果不其然,她开口说话,触动关七的心灵感应,使他不顾一切,冲进蕊雪堂见她。她装成小白模样,柔声细语,挑起他对黑衣人的敌意,同时有恃无恐,认为黑衣人一旦向她动手,关七必然大怒还击,这段时间足够狄飞惊带她离开。
可惜,关七幡然醒悟,意识到这两名女子年龄方面存在差距,她绝对不可能是小白,反倒怒不可遏地要杀她。计划迅速走往最坏方向,所以雷动天自我牺牲,豁命拦住两位武学大宗师,而狄飞惊揽着她逃出蕊雪堂,扳下外面的机括,要把屋中人封入密室,沉入地底。
若无她的冰雪聪明,巧心慧思,蔡京很难想出如此具有江湖风格的毒计。若无当朝太师兼丞相的滔天权势,她也很难完成工程如此浩大的机关。整个“醉梦东篱”院子,已变成一座铁墓穴,有资格埋葬当世任何一位大人物。
院落外面,埋伏着的人涌进院内,拉来雷门的火龙铁车,开始向蕊雪堂喷出烈火,打算烧红这座铜浇铁铸的屋子。另有一批铁匠开炉锻铁,以便用铁水、铜汁继续浇铸,封闭哪怕最细小的裂纹与缝隙。最外面一圈,排列着从大内及六分半堂调来的弓弩手。万一屋中人破牢而出,就万箭齐发,当场射死他们。
狄飞惊不愿雷纯留在这血雨腥风的地方,半扶半拉着她,不住向后退,快步退出院门。雷纯却轻轻甩开他的手,抬头望着蕊雪堂上方浓厚阴暗的乌云。
她视力自然不如练武之人那么好。但院中火龙烧天,燃红半边天空。她一望,便望见了云中两个扁平黑影。她也觉得黑影形状酷似蜻蜓,有点怪诞诡异的味道。此时,它们正上下跳动震荡,幅度虽小,却非常清晰。方才那些奇怪的巨响,并非来自她以为的暴风雨,而是这两个云中异物。
狄飞惊低声道:“小姐……”
雷纯螓首轻摇,出神凝望着天空,平静地回答道:“我再看看。”
她伫立风中,观察天空异象,玉容浮现若有所思的沉静神情,丝毫未因计策成功而得意。单从这一点看,她的确有大将风度,堪为六分半堂的首领。
与此同时,苏夜身处蕊雪堂内部,仔细倾听机关运作时的金属挫动声音,面不改色,只是冷笑不绝。她亦很熟悉机关陷阱,一见入口密闭,便知大事不妙,自己瞬间身陷牢笼,成为瓮中捉鳖的那只鳖。
除了她,旁边还有两只难兄难弟。关七始终仰头看天,目光穿透屋顶,直直瞪着空中怪影,不再以凡尘中的事物为意。雷动天则倒在她脚边,肚腹鲜血长流,背后亦有伤口,淌出一片艳红的血泊,已是奄奄一息。
她看了看封窗铜板,轻敲一下,头也不回地对关七道:“你知道咱们的下场吗?”
关七并未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外面有人来势汹汹,举火焚烧这间房屋。你和我要么破开墙壁逃生,要么……在屋里烧成飞灰,呜呼哀哉。”
关七继续不理她,理她的人是雷动天。
雷动天仰面躺着,平时外貌像三十许人,现在一下子老了三十年,呈现出年近六十的老人面貌。他的肺被夜刀刺破,喘息极为费力,不住往外喷出血沫。可是,他精神极度亢奋,满面都是因兴奋而生的红光,边喘边道:“你们要死了。”
苏夜笑道:“你也要死了。”
雷动天道:“我?我没关系。雷老总早已死去,我还活着干啥?我拖到今天,为保护大小姐和堂子而死。我……我很满意。”
苏夜一动不动,面对雷纯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随即用余光瞥他一眼,笑道:“你对六分半堂真是忠心耿耿,令人感动。但我得说,我反正不会死,关木旦关七爷呢,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既和他一起落难,一起踏进雷堂主精心布置的陷阱,还是要负责救他出去。”
在这个密不透风的铁囚室里面,关七满头乱发、颌下胡须,受到无形力量牵引,纷纷往上飘飞。雷动天亦发觉这幕怪象,忍不住侧头看他,寻思风从何处吹来。
苏夜语气轻松,却不敢大意,右手持续发力,把全力逃逸的玉佩按在胸前,左手轻握夜刀,对准逐渐发热的墙壁,霍然挥出了一刀。
刀光乍现,无声无息削落一大块熟铜,而刀锋毫无损伤。苏夜一笑,扬手又是数刀,竟是要凭手中短刀,挖穿铜墙铁壁,从屋里逃脱出去。
雷动天嘶哑着嗓子,狂笑道:“没有用的,屋子烧红之后,便会沉入地底!”
他话说到这里,陡然停滞,有气无力咳了几声,咳出一团紫黑色的血块,断断续续地道:“我能和你们俩……死在一起,也算不枉此生……我死后,见到雷老总,也……”
苏夜冷然道:“你死后,见到雷损,就说他做的一切坏事,总有一天会被我告知关七和小白。我以前当他是个人物,以后当他是个垃圾。唉,你和你们大小姐、大堂主,真不该掺合今天的事。你们既来了,我也没办法。”
雷动天身躯原本就枯瘦矮小,死前不由自主地收缩,再度缩小三分,看上去十分可怜。苏夜佩服他的勇气,不想冷言冷语地嘲笑他,话说到一半便自动住口,专心削薄那块铜板,似乎不在意从外蔓延至内的滚烫之气。
关七一听小白的名字,立马低头看她,神色颇为困惑。事到如今,苏夜连试都不想再试,收起面上笑容,一刀连着一刀,像只专心打洞的穿山甲,并不回应他的视线。
就在此时,屋顶突然剧烈摇晃。由于蕊雪堂的地基乃是虚设,整座堂屋也跟着大力摇动,摇的嘎嘎作响,彷佛忽然爆发了地震。这绝非人力能做到的事情,而是来自天外的神秘力量。一股沛然巨力作用于屋顶之上,让蕊雪堂摇晃、震荡、弹跳。
密室内外两方人马,均愕然停手,自动自发地看向天空。雷纯香肩一晃,俏脸煞白。狄飞惊不再询问她的意愿,又一次揽住她,带她腾空而起,飞身疾退,一气呵成地退往蔡府之外,再也不想逗留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