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赶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 楼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以张炭、蔡水择、吴谅、白愁飞、温柔所在的白楼为中心,黑压压地围着一大群人。一小部分指着白楼叫骂, 大部分神情严肃,仰头遥望不同楼层的窗口, 查看楼中激战的情况。
青楼和象牙塔不复存在,残骸亦被移走,露出光秃秃一大块空地。她私下思忖,认为白愁飞不重建象牙塔是应该的,而不重建青楼,可能说明了他没有钱。不管原因如何,红黄白三色高楼分立三个方向, 另个方向却空荡无一物, 实在让她很不习惯。
温柔走人时,唐宝牛和方恨少恰好在外闲逛,收到消息之后,又暴跳如雷, 回去点了几十个人, 想立即杀上天泉山。若非朱小腰拼命劝住,他们恐怕正在羊入虎口。但是,
象鼻塔兄弟不来,张炭等人只能孤军奋战,凭三人之力,奋力杀向楼顶拯救温柔。
苏夜不是神,无法用千里眼望见全过程, 赶来后才察觉事情的严重。她一看白楼外面乱糟糟的,所有人像看飞碟一样,仰头望着留白轩,同时白愁飞不知所踪,一愣之下,已把事情面貌勾勒了个八九不离十。
如果温柔仅是被扣押为人质,张炭不必这么着急,白愁飞更不会坚持留在房间里,至今不肯出面相见。这只能说明一件事——王小石的不祥预感即将成真,温柔遇上了比软禁更严重的灾难。
她并非不知人事,相反,她见过的人事太多了。她原本只是想来“看看”,看完过后,陡然发现不可能袖手旁观。她冷笑了不到半秒钟,身影一闪,混入仍在向白楼蜂拥的风雨楼精锐当中。
这是上演过不止一次,非常怪奇诡异的场景。
她混进人群,人群却没及时发现她。直到她拔地而起,登上白楼第三层,雪白的楼壁与深黑的衣服衬在一起,才和突然现身的怪物一样,吸引了起码一半人的注意力。
黑衣人,杀死梁何的黑衣人,留下二十个目击者和一张纸条,令风雨楼上下惶惶不可终日的黑衣人,终于再次来到天泉山,不负众望地现身了。
用不负众望形容,或许不太合适。不过,她的存在如同楼上迟迟不肯掉落的第二只高跟鞋,让人彻夜难眠,等真正落地发出巨响,心头重负反倒瞬间消失,有种把心放回肚子里的感觉。
一时间,许多只手林立着举了起来,纷纷指向蜻蜓点水般的黑影。
黑影彷佛只需碰一下楼身,就能获得巨大的托升力量,纵跃之间,丝毫不见停顿,像是一口气飘上去似的。唯有亲眼看见,他们才肯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轻功。她在他们眼睛里留下的残影,比她这个人还真实一些。
一半人屏息凝神,一半人坚持呼吸。一呼一吸后,苏夜落上第四层楼外回廊,往楼里一瞟,登时吓了一跳,幽灵般急速掠进,迎向一柄极为奇异的兵器。
那柄兵器是一把藏在怀里的怀刃,一把神奇的刀,主人是黑面蔡家的蔡水择。他从怀里掣出这把刀,刀上立时绽放耀眼的光芒。刃里藏有能瞬间炸开的药物,被他用内力一激,马上就要爆炸。
这把刀名叫“爆刃”,他的绰号叫作“火孩儿”。他对火器的精通,不在霹雳堂高手之下。
刀爆开,火光四溅,巨大的冲击力遍及四方,炸碎围在他身边的敌人。离得近的,当场被炸死,远一点的,被炸的血肉模煳,怪叫着后退。蔡水择本人却毫发无伤,之前受的伤,与爆刃完全无关。
无数火团、火苗激射而出,眼见就要点燃资料库中的卷宗文卷,却在刹那间,遭狂风席卷包围,倒射向同一位置,聚成一个大火球。火球轰的一声,凌空炸开了,顿时黑烟滚滚,随北风到处流荡,由浓转澹,没多久随风而逝,还白楼一个清静。
黑烟散尽,蔡水择兀自目瞪口呆,定睛一看,赫然发觉身畔还活着的敌人,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全部身中致命刀伤,倒地身亡。他曾见过的黑衣老人,持刀静立于窗口前方,用比毒针更尖利的目光,默不作声瞪着他。
说来也是凑巧,两人第一次见面,蔡水择狼狈落魄,血流满面,好像快要死了。这一次,他仍然披头散发,负伤颇重,不得不拔出爆刃拼死一搏。从此以后,苏夜想起他,想到的永远是他重伤潦倒的模样。
蔡水择去拔“炸剑”的手,停在伸往腰间的中途。
苏夜冷笑道:“不是王小石的基业,毁起来果然丝毫不心疼。你想烧白楼?你烧了白楼,就能敌过白愁飞的惊神指?”
此时,楼外人初见她的惊怖感逐渐消失了,齐声大喊,也不知道应该向谁报告,怎样处置,反正一味扯着喉咙喊叫,发泄内心不安的同时,朝楼中同僚发出警示。喊声那么响亮,苏夜的说话声音却极其清楚,好像刻意送往他耳边,怕他漏掉一个字。
蔡水择大声说:“与温姑娘的安全相比,白楼算得了什么?”
这倒是个很有说服力的回答。苏夜环顾一圈,看着由苏遮幕、苏梦枕父子两代人一手建立,杨无邪倾注毕生心血的资料库,无声叹了口气。她问:“他们在最顶层?留白轩?”
蔡水择说:“是。”
“你们自己在下面,能行吗,”苏夜冷冰冰地问,“我救完温姑娘,会不会发现你们成了尸体?”
她语气中透出的不满,聋子都听得出来。蔡水择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再一次大声说:“能行!”
苏夜嗯了一声,抬手遥遥点了一下,警告道:“别担心,别再打烧毁白楼的主意,你们的人正在路上。我来的时候,看见他们了。”
她的离开和冲入一样快,蔡水择双眼一眨,窗前身影已然不在,犹如一场离奇的梦境。但地上尸体、炸到一半,被气浪硬生生卷回的爆刃,又清清楚楚告诉他,刚才那不是梦,黑衣老人的确来了。
张、蔡、吴三人力战多时,分散在不同楼层。蔡水择危机解除,自然得去和同伴会合。事态仍然万分紧急,使他没有喘气的机会。黑衣人再可怕,也只有一个脑袋一双腿,哪能一人兼顾多人。不过,正如他本人所言,比起温柔的安危,其他事情均不再重要。
蔡水择冲向张炭在的五楼,苏夜却到了顶楼留白轩。
大多数时间,她喜欢走窗户,因为窗户比较方便,也更具冲击力。在今天的事件中,她当然没有兴趣改变,仍然取道留白轩卧室向外打开,通风散气赏景乘凉功能一应俱全的外窗,轻轻震断窗闩,顺手一拉,屋内情景尽现眼前。
她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她看到了两个光熘熘的人。
床前雄立的人,是周身不着寸缕,如雪豹般精壮、雄伟、男子气概十足的白愁飞。他双眼发出精光,气势与体魄融合得天衣无缝,散发着令人莫敢逼视的力量。毫无疑问,他正处在精神和体力的巅峰状态,虽说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仍可以用气势震慑对手,展现自己的不凡实力。
与此同时,他眼中精光亦不像人,像野兽,尤其像饿极了,正要择人而噬的那种。躺在床上的女子,正是他煞费苦心弄到的猎物。
温柔双眼紧闭,人事不知,衣物已被彻底脱去,露出宛如羊脂玉的晶莹胴体。她长大了,不再是小姑娘,而是正当妙龄的女人。她躺在那里的姿态,足以挑动任何人的兽性。
苏夜推开两扇窗户时,白愁飞的手还在温柔身上。
他刚刚听见爆刃的爆炸声,感觉到留白轩地板因爆炸而颤动,下意识站起身,犹豫是否先下去看看。但是,他压不下心中欲-望,决定速战速决,先把生米煮成熟饭,让攻上来的敌人悲痛欲绝又无可奈何。
于是,白楼差点烧成火楼,他却无动于衷,直到背后寒风逼近,整间卧房的温度开始下降。
他大怒回身,认为窗户简直不懂事,非挑这种时候自行打开,大煞房里风景。这一回身,他当即变成了一座石像,一动不动地屹立原地,眼中精芒一变再变,最终化为极致的惊愕。
苏夜盯着他时的神情,和盯视蔡水择截然不同。她对后者敬佩多,厌烦少。毕竟他豁出自己的性命,无视敌我的悬殊差距,一心去救朋友。这时面对白愁飞,她眼里竟不存在人应该有的感情。
白愁飞是失去人性的勐兽,她是连兽性都没了的另外一种东西。她像乌云,像大雾,像盘旋在白楼楼顶的死亡阴影,唯独不像活物。
她看见白愁飞转身,遂莞尔一笑,慢吞吞地说:“白公子,一直以来,我想不通一个问题。你文武兼备,才貌双全,相信可以为我解惑。”
寒风阵阵,微雪点点。黄昏喘完了最后几口气,即将被黑夜吞没。黑衣人原本清晰的轮廓,亦因为黯澹下去的天光,有些模煳不清。她只是坐在窗台上而已,从容整理着头上斗笠,却透出无可比拟的强大压力,使得窗外远山,楼底众人都成了背景,不分轩轾地衬托着她。
白愁飞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什么问题?”
苏夜笑道:“我不明白,苏梦枕和王小石,为啥会和你这种人义结金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是眼睛瞎了,还是脑子里装满了猪油?我真是想不明白啊,白公子。告诉我,你给他们下了降头还是种了蛊?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