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冷一向不笑,这时更加维持不住笑容,道:“你听我解释。”
苏夜似笑非笑地问道:“若我说我不听,你是不是吓都吓死了?”
赵铁冷真怕她年轻冲动,将手中刀向里侧一勾,要了他的命,连忙答道:“我们换个僻静地方,这里太宽旷,任谁过来,都能看到我们面对面站着说话。”
当时鲁三箭身亡,他不想留在客店里,当着手下的面与苏夜生死相拼。且不说他一见苏夜的刀,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算是,他明知故犯,杀了苏公子的师妹,以后天下虽大,亦无容身之处。俗话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无奈之下,只好转身撞开大门,一路疾奔渺无人烟之处,找机会和她说清真相。
苏夜倒也没为难他,笑吟吟地收刀回袖,跟着他来到他认为安全的谈话处。这地方确实偏僻,四下里愈发静了,渐渐的寒气侵人。她瞥一眼满地白霜,只听赵铁冷低声道:“苏女侠,苏公子已知消息,安排我来接应,否则你遇上的麻烦绝不止于此。你想想,那家客店乃是六分半堂的产业。我们冲出大门时,外面居然没有伏击的人,岂不很奇怪?”
苏夜听到他第一句话,便微微一笑。赵铁冷见她笑了,连忙又道:“你刀法如此犀利,应敌时如此敏锐,苏公子见了,必然十分高兴。不怕告诉你,公子曾严命我们,务要把你平安送进开封府。只要你能顺利进京,我身份曝露,前功尽弃都没关系。”
他接到这命令之时,愁的头发都要白了,心想这姑娘一进中原,先彻底得罪六分半堂,又到处乱说师兄是谁。她自己找死,用什么办法能保住她?谁知事与愿违,她刀法竟高的出奇。他得自行曝露身份,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他声音又冷又硬,即便拼命解释,也显得无趣。苏夜认真听着,却没放在心上,至此才略有动容,缓缓道:“原来师兄还记得我。”
赵铁冷道:“自然记得。”
苏夜沉吟一阵,状似无意地问:“我听说,师兄如今很有权势。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虎相争,都想吞并对方。那我杀了六分半堂的堂主,也算帮了他忙吧?”
事实上,六分半堂中,只有前五位堂主格外重要,一旦身故,很难找到合适的人代替。剩下七位,在江湖上虽有名声,却只不过是冲锋陷阵的普通战将。唯有“三箭将军”鲁三箭精通射术箭技,能得到雷损青眼而已。
赵铁冷觉得她想法格外天真,又不敢再次激怒她,只得顺着她的话头,尽可能温和道:“这还用问吗?”
苏夜微笑道:“好吧,算你有理。可你说了这么多,仍然没有拿出证据。”
赵铁冷大为无奈,苦笑道:“我没法证明,我没有证据。”
“像你这样的人多吗?”
苏夜顺口一问,其实态度极为随便。但赵铁冷人在险境之中,仍不肯回答这个问题,语气亦变的含糊不清,“只能说彼此彼此。”
他这么回答,反而令苏夜高看他一眼。她注视他半晌,两道明净的目光在他脸上滚来滚去。赵铁冷当然不心虚,却被她看的莫名心虚,只得使出铁脸功夫,硬顶她的逼视。
他正搜肠刮肚,想着还有什么好话可说,却听苏夜问道:“既然如此,我和师兄近十年没见了,他不怕我是敌人送来的冒牌货?”
赵铁冷的答复愈发简略,“苏公子什么都不怕。”
苏夜秀眉微挑,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赵铁冷道:“我说姑娘聪明,姑娘还在自谦。苏公子何等人物,会让我们去检验他的师妹?他算怀疑,也要先亲眼见你再做判断,岂有外人插手余地。”
他又道:“苏女侠,你要杀我,我大概在劫难逃。但听我一句劝,你先向东走,进入亳州地面,自然有人接应你,再从从亳州赶往开封府,可保万无一失。”
苏夜听完,已知道他语意真诚,绝非说假话换取逃生机会。若在平时,她自然依言行动,省的住个店还要处理饭菜。但她尚需照顾十二连环坞的车队,保证它们进入金风细雨楼地盘,才能安心去京城。
她问:“还有哪里安全?”
赵铁冷不解,仍老实报出了几个地名,希望她千万听话,不要自找麻烦。苏夜一边与情报印证,一边淡淡道:“赵堂主……我叫你赵堂主吧。我已经见识了六分半堂的手段,对任何人都不敢全信。去不去亳州,由我自行决定,我也不会将行程告诉你。”
赵铁冷心想你有何行程可言,正要开口,只听苏夜又道:“放心,我虽不聪明,可也不傻。从此以后,我会小心隐藏行踪,不被任何人发现。”
幸亏她刀气收的快,赵铁冷只受了外伤,内里无忧,不然非气到吐血不可。苏夜看起来哪里都舒服,一说话却哪里都不舒服。他道:“你隐藏……”
苏夜笑道:“赵堂主,你若真是我师兄的人,为了你们好,劝你们以后不要再这么做。否则,我遇到敌人,好不容易取胜,人家来一句‘我是令师兄的人’,我杀还是不杀?我从小不靠别人,现在也不需要。你若怕我师兄怪罪,把我的话传回去行,说空口无凭,我不敢相信,也不用你们担当责任。”
她说话之时,眉峰上扬,呈现出异样强烈的自信。她容貌当然很美,但这神情一出现,立刻让人忽略了她的长相。
赵铁冷心头微凛,突然察觉她路见不平,直接拔刀相助,也许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算没有,苏梦枕也定然更欣赏她,而非路见惨案,连个屁都不敢放的“高手”。
话说到这里,其实不必再说了。他见苏夜心意已决,不愿继续唠叨,心想有你这句话,苏公子须怪不到我头上,便喏喏连声,道:“那么苏女侠自行保重。我猜六分半堂两次失利,暂时不会继续出手。你只要尽快赶到京城,别人想欺负你没那么容易。”
苏夜笑道:“你回去之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你那些手下……”
赵铁冷总算不必和她打交道,面上神色顿时轻松许多,先笑了笑,才诡异地道:“不劳姑娘费心,我有我的办法。”
苏夜一听便知他可能杀人灭口。即便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也有可能觉得赵铁冷行动有异,譬如只带四个手下来擒她。
只要有一个人怀疑,赵铁冷的处境便非常危险。她已相信他薛西神的身份,自然由他去了。
赵铁冷的判断相当正确,而六分半堂幕后的主使者也头脑清楚,当真没有继续向她下手。她小心平衡着行动,既不想再被宵小之辈拦截,又要为其他人吸引火力,并未此无影无踪。然而,六分半堂似乎铁了心,不再找她麻烦,只全力狙击十二连环坞,希望能够造成尽可能大的损耗,倒省了她不少力气。
离开之前,她已与她们合计过损失可能,确认出可以接受的范围。如今损失伤亡都在这范围中,看来运气不算太坏。然后,她收到了程英转送而来的一封书信。
书信由朱雀楼的神鹰送到,直扑而下,落在她肩上。她解下它爪上的金属小筒,从中抽出信纸。纸上只有一句话,“岁暮天寒世界,与君同看冰雪。”
字迹清隽、贵气、端正好看,又棱角分明,代表写信人出身良好。信末并无署名,用草字花押代替,颇为神秘。
苏夜盯着它,盯视良久,才叹了口气,用火折将纸烧掉。灰烬随风而逝,她心中却出现了一张脸。这张脸浓眉星目,面如冠玉,前额、鼻梁、下颌无不端正高贵,眉宇间亦透出勃勃英气。他的英俊极为正统,是一种王侯贵族特有的英气,令人一见,心生愉快。
他的笑容天真纯洁,斯文有礼。没有人不喜欢他,没有人不尊敬他。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位称职的盟友,不错的后台,强大的助力。
但苏夜想到他时,心情永远不是安心,而是忌惮。
如果她有第二个选择,恐怕不会与他扯上任何关系,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在与猛虎携手合作。这只猛虎可以温顺的和小猫一样,任她抚摸**,但若有丝毫不对,她的下场只怕比孤军奋战还惨。
“岁暮天寒,还真是岁暮天寒,”她喃喃道,“不知这一次,他又会提出怎样的条件?”
苏夜单人匹马,马鞍上还载着那个小包袱,施施然走进了开封府,似乎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东京汴梁开封府,时常在后世文艺作品中出现,动不动上演“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但包龙图早已去世,开封府则更为繁华,其富贵迫人处远胜江南,甚至可以称作世界上最繁荣的城市之一。
这一天,汴梁恰好气温骤降,下了第一场大雪,天阴着,风也很大。风雪漫天,在行人耳边席卷呼啸。鹅毛雪片纷纷扬扬,苍苍茫茫。北风卷过雪地,便带起白雾似的雪尘。天上黑云压城,让正午暗的如同黄昏。许多民户拥炉观雪,不以这寒冷天气为意。除非有急事,常人才不会在这时里出门。
苏夜也没想到,自己进城遇上大雪。她第一次来京城,本想放慢速度,先在城里转转,如今已经改了主意,打算直接去天泉山上的金风细雨楼,面见苏梦枕。
但她暂时做不到这件事。
她冒着风雪,在街上策马疾行,忽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这是一条两边森立着酒楼和店铺的青石大道。她前方后方的街角处,忽然转出两队身穿黄衣,打着伞的少女。她们身姿轻盈,容貌姣好,手中雨伞任凭北风吹打,晃都不晃一下。
她们身后,还跟着一顶同色的暖轿。为首的少女走到离苏夜三丈时,同样此站定,用清脆动听的声音道:“苏公子派我们来迎接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