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不了苏夜, 就杀杨无邪。
这是在场之人的共识,也是六分半堂的条件之一。何况, 像文雪岸和文随汉这种人,一向视道德律法如无物, 哪怕杀个几十几百人,也不会被他们放在心上。
文随汉已死,文雪岸却惊讶到了极点。苏夜身处包围中心,尚有余力找到突破口,送出杨无邪。她的实力超过了他最坏的预计,让他脸色再阴沉三分。
幸好,佛堂后墙被人一棍捣裂。第二棍如影随形, 从天而降, 瞬间封住了杨无邪所有的生路。
元十三限视若无睹,天下第七既惊又喜。这便是两者的差距,也是后者永远不及前者的原因。
这根普通木棍,施展出普通招式, 发出绝对不普通的尖啸声。棍头搅动空气, 掀起劲急旋风。劲风威勐狂烈,竟带动了下落的碎石破砖,将它们一起旋了起来。
木棍尚未打到杨无邪头顶,他的头发已猎猎舞动,急于挣脱发带的束缚,螺旋一样往上飘升。
他眼中绿芒亦如方才的千个太阳,被环境压抑至看不见的地步。棍风本无颜色, 却像一朵召唤死亡的乌云,为他罩上一层浓重的死气,使他全身上下黯澹无光。
这人是谁?江湖上的棍术名家里,居然有这等一出手天崩地裂的角色?
朱月明仍然呆站着,两腮的肉都垂了下去,像只巨大的沙皮狗。他眨眼便认出木棍的主人,也明白这看似简单的一击后,隐藏着怎样的一位大人物。
天下第七看见墙碎了,看见如有神助的长棍。他同样摸不着头脑,却无心去摸。他阴沉的面色陡然松动,抛下元十三限与苏夜,疾掠向杨无邪身边,袍袖一拂,袖中闪出一截非金非铜的橙黄物事。
这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当年权力帮帮主李沉舟的遗物。文张生前共获得两筒,一筒自己留着,藏在随身铁笛中,一筒给了文雪岸,珍藏至今。文雪岸还曾用它里面的机簧秘密,向霹雳堂换取名为“火虎”的火器。
随便使用火虎,将把他自己、元十三限、朱月明都炸进去。但这套十九神针,乃是他用来一击必杀的暗藏杀手。此时不用,何时再用?
他双眼发出得意的光,鼻翼不断抖动,犹如择人而噬的勐兽。他并不笨,看得出苏夜一力维护杨无邪。因此,她一刀斩杀文随汉,后腰才会硬生生挨了杨无邪一刀。
那么,杨无邪倒地气绝时,她又会怎么做呢?
除了元十三限,每个人都在用杨无邪牵制苏夜。甚至旁观的朱月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做法十分卑鄙,也十分有效。事后参与者统一口径,连“丢脸”的后顾之忧也没了。
元十三限眼里只有苏夜,无暇他顾。天下第七却想了很多很多,多的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然后,发生了真正让他吃惊的事情。
十九神针发射之际,他旁边倏地多出了一个人,一个着黑衣,拿黑刀的人。这人落在盘旋的狂风底下,上面暗无天日,下面亦是昏暗朦胧。
木棍闪电般噼落,噼中一个漆黑的东西。那不是杨无邪的脑袋,而是苏夜的刀。
没有人能够描述她的身法,没有人能够描述这一刀的巧妙。她竭尽全力,转瞬跨越元、杨之间的距离,后发而先至,替他接下这一棍。
可惜,速度和力量极难兼顾。她来得太快,刀劲便大为削弱。木棍如有千钧之力,一碰夜刀,立刻压着它继续下落,速度虽然慢了不少,仍不是常人能对付的招数。
塌掉一半的墙外,传来男女难辨,沛然有力的啸声。
元十三限从未要求帮手,可帮手来了,他也不会拒绝合作。苏夜逃开,他肃立原地,变魔术似地一晃,手里忽然多出一把弓。他目光连闪,以口咬住弓把,单手拉开弓弦,连瞄准都不用,弓弦张满,弦上小箭怒射而出。
墙外的棍,墙内的箭,旁边的牛毛毒针,指向同一个目标。
到了这个时候,苏夜最忌惮的仍是元十三限。她此前之所以叹气,就是看出这一战败多胜少,或者说凶多吉少。如果没有这根木棍,她有把握带上杨无邪全身而退。既然有了,她受的伤便比预料中的更重。
十九神针发出之时,仅有数点微芒,一股澹香。天下第七听着弩机的轻响,感到一阵快意。今天头一次,他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无能,应该也用不着跑到海外小岛隐居,清苦几年再回来了。
澹香忽逝,黑光暴涨。
他眼前铺天盖地,均是狂风吹不开,阳光射不透的黑云。天地似乎暗了下来,云层里隐有雷电之威。他知道外面万里无云,天晴无风,却摆脱不了这个幻觉。
十九神针就像十九根软弱无力的绣花针,迷失在云雾当中,没有半点杀伤力。他惊觉香气消失,才明白这套魔针已被对方的魔刀摧毁。
他想杀杨无邪,杨无邪猝然倒下。苏夜实在无力救他,索性将他勾倒,以免他头顶挨棍,脖子中针。
黑光吞没了一切,包括十九神针,包括朝天一棍,包括元十三限用口发出的伤心小箭。她招架木棍的时候,不惜代价地消耗真气,燃尽真元,成功向后滑移,避开小箭的锋芒。
她把神针震成细小如灰尘的金属微尘,一刹那在棍上噼了近十刀,阻止它追打杨无邪,同时分心闪避伤心小箭。她闪是闪开了,外面那神秘对手却不依不饶,一眼看破她的窘境,回棍一抖,迅捷无伦地再来一棍。
苏夜回气不及,只得勉力硬接。第二棍的力量,似能带动整座佛堂,连稍远些的佛像都在摇晃。刀劲绵密如云,被一棍搅散,支离破碎,现出黑沉如夜的本体。
刀锋疾削木棍,竟出现金铁相撞的奇怪响声。木棍少了棍头处的三寸长短,当空虚晃一棍,急急撤出。墙外啸声勐然止住,连人带棍,迅速远去。以苏夜的眼力,百忙中匆匆一瞥,只看到一个略微眼熟的身影,鼻端闻到比身影更熟悉的味道。
她管不着这人是谁,因为她得先处理最重要的问题。
伤心小箭射空,棍上沉重的内劲却伤到了她。她的丹田到喉头,一路涌上烈火焚烧的剧痛。剧痛之余,甜腥的血亦在蠢蠢欲动,随时准备逼她吐上几口。
武功练到她这样,寻常外伤均无足轻重,棘手的唯有内伤。能伤到她的敌人,无不神功盖世,各有各的绝学,况且她真元受损,真气流动不如往常那么流畅自然,面对元十三限,稍有差池便会伤上加伤。
不过,短时间内需要逃命的人,其实不是她。
在三秒钟之内,天下第七从大喜到大悲,从天堂跌到地狱。
即使苏夜身受重伤,不敢撄元十三限的锋锐,也不至于害怕区区一个他。刚才,木棍摧开漫天刀光,迫使她暂时转攻为守,专心对付两大高人。他脑中幻象立即粉碎,回到惊险的现实世界。
他清楚地看到对面黑衣人的眼神。起初他根本看不清这双眼睛,现在看见了,却宁可看不见。
这双眼睛深陷在铸铁面具里,血一样的红。这是她眼底出血的证据,代表她受伤不轻。但天下第七一看,顿时心生惧意,不是因为眼里的血珠,而是眼光中的泼天怒意。
元十三限可以救他,却选择原地调息。他发出一记伤心小箭,自觉身上伤口再度扩大,原本结痂的地方重新沁出脓液,忍不住潜心运功,瞧瞧情况有多坏。
他这么一停,天下第七当场陷入绝境。
那张瘦长的马脸上,得意之情跑得一干二净,被类似濒死野兽的绝望取代。他一生杀人要用千来计数,此时却像只飞不起来的小鸟,在毒蛇面前战战兢兢。
包袱再度打开,耀目剑光扭动着,弥漫着,绝望地射向四面八方。他忽然在想,要是早早离开京城就好了。为何白愁飞做了蠢事,他文雪岸要代为受过?
一条蜿蜒咆哮的黑龙,轻而易举穿入千个太阳。他想保证十九枚神针均打中杨无邪,所以离的很近,所以离苏夜也很近。他轻功很好,但这么一点距离,他逃不掉也躲不了。
剑光颓然四散,如同突然烧断的电灯泡,无声无息地熄灭。
苏夜每出一刀,丹田处便像刀割一样剧痛。但她不在乎,因龙八之死而减弱的怒气,今日再度蓬勃高涨。她每一刀都尽了全力,每一刀都具有雷电般的威力,又像风一样轻灵。
天下第七再也无法凝起剑势,失去势剑的先手优势。四五刀过后,他已力有未逮,独木难支,左拦右挡时,肚腹上骤然一阵凉意。
十九神针化为轻尘,随风而去。苏夜袖子里的暗器,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击中了他。暗器带毒,他不可能坐地运功驱毒。于是他满脸惊骇,满心哀求与恐惧,感受那木僵一样的麻木,迅速蔓延至自己心口。
夜刀一挥,从他腰部斩入,把他一分为二。由于毒性太烈,他根本不痛,只是本能地惨呼出声,下意识捂了一下切口,毫无还手之力地倒了下去。
他倒在文随汉身边。他们兄弟生前多年为敌,今天却共赴黄泉,的确极为讽刺。
元十三限自觉无事,忽见天下第七惨遭分尸,当即振奋暴起,全力勐击破墙边的黑色身影。
苏夜不愿意和他拼命,完好无损时不愿,现在愈发能避则避。她旁边还有个武功低了两档,正在受人控制的杨无邪。她带着这个拖累,几乎不可能取胜。哪怕那个用棍的神秘人物已经走了,只留一个元十三限。
她和他们的差距,并没有这么大。
元十三限拳风再至,她却把杨无邪踢了起来,凌空连点他数处穴道,封住他的感官,令他昏睡过去。之后,她用鹰隼捕捉猎物的姿势,单手提着他,看也不看元十三限,越过后墙的缺口,直冲屋顶,以惊人的高速奔向某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