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早有准备。
元十三限掀开帐幔, 悍然现身时,她已完全站直, 回身应战。那只拳头,瞄准的目标是她后背, 真正击向的部位却是她胸口。
她姿势不动,始终笔直挺立,身体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直挺挺向后滑行。滑行速度快的惊人,同时带动她脚边的箱子,连带箱子里的杨无邪,共同逃离这毁天灭地的拳风。
药效仍未彻底消失。杨无邪正在想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铁皮箱匀速滑动, 又快又稳, 竟让他感觉不到它的移动。他无意识地揉一揉眼睛,眼前重重叠叠的光影聚到同一点,他的眼神也不再涣散。
奇怪的是,他双眼瞳孔并非黑色, 而是诡异的蓝绿色, 令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苏夜恰好转头应付元十三限,错过了检查他眼睛的机会,以致没有发现这个异样情状。她精神高度集中,平静地注视那神魔般的人,残存的注意力亦不在他这里。
忽然,他们都听到了婉转飘渺的歌声。
歌声似远似近,若有若无, 宛如梦幻,彷佛由天宫飘下人间的仙乐。曲调柔静绵长,嗓音清丽动人,哪像是凡俗女子的歌喉,简直是天帝驾前玉女的绝艺。
歌声方起,变故陡生。杨无邪默不作声,忽地抽出一柄蓝光湛然的短刀,一跃而起,一刀刺向苏夜。
他眼中绿芒大盛,瞳仁已被蓝绿覆盖,搭配着旁边的眼白,说不出的怪异。而这一刀去势极狠,刀光暴起,笼罩她腰间数处大穴,很显然要置她于死地。
苏夜前面是拳头,后面是淬毒的短刀。拳头来得快,短刀离她较近,几乎可以同时伤到她。
事态凶险之余,远未结束,持续急剧恶化。
佛堂顶上,莫名其妙扩开一个洞口,显露屋顶天光。洞口开处,一个犹如阴云密雨的高瘦身影,鬼魂一样落了下来,落在朱月明身畔。
这人相貌本就不敢恭维,鼻子还受过严重的伤,使整张脸愈发惹人厌恶。比他相貌更讨厌的,是他的气质。屋顶一裂,佛堂里面顿时明亮起来。可是,不管怎么看,他都像一只终年在地底打洞的蚯蚓、蠕虫,细细长长,黏黏煳煳,看一眼就想把头扭开。
朱月明已经不在那把椅子上。刚才,他像只被人抽射的皮球,弹跳而起,用与他体型绝对不相称的灵动身手,退往佛堂正门。
元限现身的一刹那,他碰上了怎么处理都不对的问题。
也许苏夜永远不相信,但他事先确实不知情。或者说,他预想到这是个一陷阱,只因不想正面开罪蔡京,才同意接下担保人的任务。他没想到的是,元十三限不顾伤情,不管黑衣人并非他仇视的自在门人,提前藏在青帐之后,跳出来痛下杀手。
他向来深藏不露,内功外功绝顶精深。若不是元十三限这等人物,也逃不过他的感知。
如此一来,黑衣人不死,他日后便讨不了好。他无法开脱自己,正如他不明白元十三限为何这么卖力。他与苏夜本无恩怨关系,这时马上诚心正意,希望元十三限一拳把她毙了。
因此,天下第七文雪岸落地时,朱月明已远远逃开,站在绝对不会被波及的地方,带着近乎疯狂的微笑,聚精会神看着这场围杀。
天下第七落在苏夜左侧。他手里捧着一个布包袱,包袱打开了一半。他面色阴沉灰暗,双手微微一颤,颤动的一刻,佛堂里升起一道强烈至极的光芒,彷佛一千个太阳一起升空,照的人睁不开眼。
这是他从元限处学来的必杀绝技:千个太阳在手里。
他曾用这招杀手,杀死了许多享有盛名的江湖高手。无论敌人来自哪家哪派,会多么罕见的神妙武功,一见这目为之眩的耀眼光华,都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然后,不由自主地惨死当场。
死者全身上下,常常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由于光芒过强,也没有人能够看到包袱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不敢伤及元十三限,因为元十三限脾气不好,即使这时候抽不出手,事后一定会找他算账。于是,千个太阳爆炸、绽放时,强光悉数射向苏夜和杨无邪,独独避开了她前方位置,形成光暗分明的奇景。
帐幔、佛像、桌椅、杯壶,所有事物均被烈日的光芒吞没。众人满眼雪亮,雪亮过后,当然就是长达几秒的暂时失明。
然而,包括杨无邪在内,每个人都如常睁着眼睛,该看哪里,便看哪里,似乎没发现太阳正冉冉升起。杨无邪瞳仁绿芒一敛,似是很畏惧这道光芒。但他的动作绝无停滞,依旧气势如虹地向前直刺。
金光璀璨夺目,使人看不到发出金光的包袱,和手拿包袱的天下第七。与此同时,龛中佛像突然滑开,墙上出现一道暗门。暗门由机关控制,往两旁平缓移动,露出墙内不见五指的秘密通道。
通道之中,竟又出现了一道灿如黄金的光,剑光。
剑光来自剑刃镀金的黄金剑。剑柄镶嵌玛瑙、玉石、水晶、金刚钻等珍贵宝物,握在一只保养得宜的手里。这样子的剑,应该是挂在墙上的装饰品,如今却成了不容小看的杀人工具。
它来了,代表“富贵杀人王”文随汉来了。
剑光不住推进,剑势表面上冠冕堂皇,仔细品味后,才能发现潜伏其中的阴毒后招。这叫“富贵剑”,剑如其人,是文随汉煞费苦心练成的独家剑法。
人随剑动,剑光急速推移,剑后跟着个锦衣华服,相貌堂堂,很讨人喜欢的汉子。
苏夜前后左右,全是快到难以形容的致命杀招。无论她躲往哪个方向,都会被一名敌人挡住,剩下三个人一拥而上,再次把她围到中间。
她料到了天下第七,料到了元十三限,料到了若干官府高手,却放松了对杨无邪的戒心。尽管她小心再小心,思维仍然存在盲点。这全是因为,她和杨无邪太熟了,太信任他了。她把他看作可以合作,需要保护的对象,苏遮幕、苏梦枕父子最倚重的军师。
元十三限照面一拳,她可以从容应对。杨无邪拔刀伤人,却使她愣了一下。
清歌袅袅,清歌断肠,清歌混在檀香的轻烟里,当空悄然四散,意境绵延不绝。这是一首富有感染力的高雅词曲,却带来无法言说的杀意。歌声背后的人,正倾尽全力帮助蔡京,要让她走不出这间佛堂,回不到神侯府。
元十三限恨极怒极,狂暴的像拍在岸边的巨浪。巨浪紧紧撵着她,想把她拍进某个窄小-逼仄的角落。他的态度与那悄然传来的歌声,既对比鲜明,又有种古怪的谐和感。
千个太阳到了,富贵剑到了,短刀刀尖扎进了她的衣服,拳风离她不到一寸。两人面对面逼视对手,虽然隔着两张面具,依然可以感受到对方心情。
想杀苏夜,必须付出沉重至极的代价。鲜少有人愿意接这种任务,鲜少有人自愿走进九死一生的绝境。
天下第七不仅愿意,而且雀跃着愿意,前提是元十三限答应出手。他做事非常小心,头脑非常清楚。当苏夜威胁他们,说你们都要死的时候,他便开动大脑,思考怎么才能不死。
后来他发现,今日的行动是他唯一一个机会。他这一方取胜,以后万事大吉,取胜不了,反正天塌下来,亦有元十三限扛住。他将放弃荣华富贵,一熘烟跑出京城,一路向南疾行,即使扬帆出海,到东海、南海的小岛暂避,也好过被灭满门的龙八太爷。
在他心里,自己英明善断,而同出一父的文随汉是个蠢货。
他来,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命。文随汉来,则是为了讨好蔡京与米苍穹,争夺钱权功名。蔡太师、米公公两位,近来手头均很缺人,遂许以重金官职,哄“富贵杀人王”前来参与围攻。
当年文张一死,文家四分五裂,进入兄弟姊妹打破头分家产的阶段。文随汉深得父亲喜爱,学了一些武功,也弄到了一些钱。但他公子哥当惯了,花钱大手大脚,又不懂开源节流,很快家徒四壁,潦倒落魄。
然后,他遇到了六分半堂的雷纯和狄飞惊。雷纯送他金银,狄飞惊找人教他高明武功,将他培养成效忠六分半堂的杀手。
文随汉本事大了,钱囊鼓了,不再满足于当个收金取命的工具,一心想走文张的老路,也弄个官儿做做。正因如此,米苍穹对他一拉拢,一许诺,他便轻飘飘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高高兴兴扎进这个危局。
文张未死之时,文雪岸乃是被文随汉排挤出门的子女之一。两人谁也看不起谁,关系一直势如水火。也就苏夜这等头号大敌,才能压下他们心里的滔天恨意。
如果有的选,天下第七宁可要白愁飞,也不要文随汉。但白愁飞推三阻四,拒绝前来,生怕一冒头,黑衣人便狂风暴雨般攻击他。这是托词,也是事实。天下第七无可奈何,只得乖乖从命。
文家这对兄弟,一个为命,一个为钱,破天荒地并肩合作。千个太阳和黄金宝剑,头一次指向同一个敌人。
从一开始,他们便不想放杨无邪活着离开。苏梦枕未死,已棘手至极,再与心腹总管汇合的话,他的对头们难免焦头烂额。苏夜死不死,杨无邪都要死,到了危及时刻,亦可以抓他当盾牌,从她刀下保命。
苏夜惊愕之后,在面具后面,微不可觉地轻轻一叹。叹息未绝,她的人勐然撞向后方,抵住闪着寒光的刀锋。
一股巨力推撞着短刀,也推挤着持刀之人。杨无邪猝不及防,被她撞得不停后退,转眼退出那股炫目强光。
她一心救人,被迫放弃最佳选择。元十三限的拳倏然而至,一拳重砸夜刀刀锋。来自“山字经”的诡异功力,活像万斤重锤,狠狠击中了她。
她当然未被砸扁,但全部功力均用于和元十三限相拼。纠缠之际,杨无邪手中短刀,忽然找到了能扎进去的地方,一刀深深没入她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