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有气无力, 彷佛兆兰容得了风寒又饿了三天。但梁、苗、万三人,外加周围的十八名风雨楼子弟, 人人都觉得异常清晰。
更可怕的是,梁何低声说话, 那人为何能够听见?难道他不是人,而是鬼,心念一动,对附近数十里动静了若指掌?
苗八方疑心未尽,恚怒中夹杂着焦躁,竖起双眉,狂吼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低低一笑, 柔弱地答道:“你说我是兆兰容, 那我就是兆兰容。”
她说话之时,声音越来越低,不仅缭绕飘扬如蛛丝,还透出森森鬼气, 使青天白日的天泉山上, 凭空出现凄凉阴森的气氛。常人听了,会以为碰到幽魂或山鬼,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梁何倒相当沉着,皱眉问道:“你和我们有啥仇怨?”
那人咦了一声,话音一顿,笑道:“你真不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待会儿就知道了……”
尾音袅袅而逝, 消散于北风之中,彷佛说话人已乘风而去。梁何心下一沉,分不出是放松还是紧张。就在这时,异变突生。他耳边连珠箭响不绝,脆急短促,明明有九声,却连在一块儿,成为一道悠长的鸣响。
箭声尚如此,利箭更是快的令人目不暇接,奇快奇准,远胜任何一位箭术名家。
开头三箭分袭三个地方——藏龙刀的刀尖、刀身、刀柄。苗八方躲避不及,手臂剧震,掌心与虎口烫如火灼。他咬牙不肯弃刀,匆忙寻找逃生后路。但第四箭接踵而至,恰好射中不怎么锋利的刀刃。
羽箭方出,梁何的剑已护在苗八方身前。他平时自私至极,此时才发现,救别人就是救自己。苗八方死后,下一个将是他或万里望。
他一动弹,那人立刻预料到他下一步动作。后续五箭连发,两箭击打他长剑,让他手腕一酸,剑势由盛转衰,速度倏地慢了。第七箭擦着苗八方鼻尖飞过,逼他后跃数步。然后,真正致命的攻击终于来临。
第八箭射穿他腰肋,第九箭射中他胸口。苗八方脉断气绝,倒在他同伴蔡小头后方,活像一对难兄难弟。
梁何惊魂乍定,急忙收剑。惊惧达到巅峰,反而容易恢复理智。苗八方倒地同时,他右手甩动。三支响箭升上天空,发出急促尖利的哨声,呼叫附近总舵的人前来相救。
他不怕做坏事,却很怕死。箭声归于沉寂,他眼睛一眨不眨,望向前方远处疏落的松林。如果他没想错,那人正坐在一棵松树的树冠里。
响箭力绝落地时,白羽箭又如幽灵施出的法术,一箭接一箭,射向已面无人色的万里望。
万里望提着心爱的铁莲花,将这系着链子的奇门兵器舞得像个风扇。铁链急速旋动,化作一片光影,铁莲花本身更是蓄势待发。只要利箭出现,它就把它砸的杆断羽折。
聪明人如梁何,想法总是太多。没那么聪明的万里望,则想得少,做得多。白愁飞既搭上了蔡太师,他就死心塌地跟着他们。不然他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哪有机会成为当朝太师的部下?
他力贯周身,双眼发出了光,狂乱热切的光。铁莲花旋舞急而烈,方圆一丈八尺之内,全是它旋出的劲风。
忽然之间,他蹬地的右脚剧痛难当,彷佛被烧热的铁棍穿透。他依稀看见一道影子,还在狐疑那是什么,脚便痛了起来。
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射来,插进他脚面,穿透他整只脚掌,把他钉在地上。
因为剧痛和惊慌,铁莲花舞动的力道大减,速度也慢了三分之一。他瞪着这只右脚,只觉难以置信,眼前忽地又有影子闪动。然后,他喉咙先凉后疼,继而是灼烧似的感觉。
铁莲花露出破绽,所以,立马有支箭钉在他脖子上。
那片松林仍平静祥和,松枝微微摇曳,树干挺立不动。如果它们种得密一些,多一些,便有松涛阵阵的效果了。梁何眼睁睁看着万里望栽倒,拳头已捏得发白,勉强维持着平静。在他眼里,这些松树似是取人性命的恶鬼,至少也是恶鬼的帮凶。他当权的话,会把它们全部伐倒。
他突然想起,杀死蔡小头、苗八方的箭,来自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难道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对方避开众人耳目,绕了个大圈子,到对面袭击他们?
这等轻功当真惊世骇俗。说那人是鬼,还比较容易取信于人。尤其他难辨男女,吐字若有若无,更有种幽灵魅影的感觉。
梁何不像任氏兄弟,无法把责任推给白愁飞。那样做,就算他侥幸生还,白愁飞也不会放过他。他紧张地盯着那些起伏的枝叶,想从中看到对手移动的痕迹,但毫无疑问失败了。
一声绵长幽柔的叹息,弥漫在山林之中,并无凶神恶煞的意味,只有幽深的遗憾。
自她射出第一支箭,没过多久,五大高手只剩梁何一人。他嘴角微微抽动,眼睛眯起,突然大声说:“阁下若是好汉,就出来和我正面决战!”
他希望看看敌人的真面目,敌人却无义务满足他的要求。他那十八名手下不约而同,悄然往稍远的地方散开。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梁统领有何本钱,竟能和对方正面决战。
他喊出这句话后,出乎意料,勇气以极慢的速度回归,使他周身又暖了起来。他固执地把对手定位为人,而不是鬼,可怕程度便大为降低。
不过,对方不是鬼,他就可以充当她的对手了吗?
十八人在等,梁何在等,天泉山似也在等。风渐渐小了,云仍在移动,附近寂静无声。太阳自云后偷偷冒头,似乎在审视这座山上发生的事。
梁何等人所在之处,离金风细雨楼总舵不远,救兵来得很快。梁何的副手,“一零八公桉”的副统领孙鱼,带上二十来精锐部属,紧赶慢赶,飞速赶到发出响箭的地方。
他见到梁何、蔡小头、苗八方、陈皮、万里望的尸身。他们倒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彷佛被人一窝端了。五具尸体上,均插有尾粘白羽的长箭,深深没入体-内。
他比梁何年轻,长相却差一些,眉粗、眼小,看上去不大起眼。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深得苏梦枕信任,委以重任,命他潜入白愁飞的阵营见机行事。
梁何腰间剑已拔出,奈何未刺中敌人。他面露不忿,双眼大张,似有万种不服气,头上插着两支箭。
孙鱼一瞥之下,脸色亦变了再变,极不自然。他对苏夜的所作所为,仅有所耳闻,并不知内情,所以心中震撼不输旁人。他看了看尸体,抿了下嘴,环视一圈,尽可能轻松地问:“凶手是谁?”
没有人知道凶手的身份。那时,他们恨不得烧香许愿,祈祷下一支箭别指向自己,哪有心思判断那人的来历?有个人见同伴你看我,我看你,遂小心翼翼站出一步,提醒孙鱼,“孙统领,那支箭的箭尾,绑着一张纸……”
正统领不在,副统领很容易失去“副”字。如今梁何身亡,下一任统领极可能是孙鱼。他们称他统领,也是应有之义。
孙鱼目光移向梁何尸体,哦了一声,缓缓蹲身,轻手轻脚拔出了那支箭。果不其然,白羽毛处系有白丝线,捆着一张透出墨迹的纸条。纸条之上,字迹纤细笔挺,清雅贵气,笔笔铁画银钩,深得隽永之味。
“你们背叛苏梦枕,投靠白愁飞,应有此报。从今以后,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捧着这张纸条,如同捧着千斤重的秤砣。事实上,它的分量绝不止千斤这么简单。他从这寥寥几行字中,读出了书写者不顾一切的决心。
这甚至不算给他们的警告,而是一份通知。纸条的主人已决定了怎么做,好心提醒他们,别再替白愁飞卖命。
孙鱼无魅力可言的脸上,双眉由横转竖,嘴唇稍微张开,颊边露出怒纹。他在发怒,因纸上传递出的狂妄信息而恼怒。
这时,另一个人犹豫着说:“统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此人一出声,马上得到七八个人附和。他们刚刚慑于利箭之威,不敢随便逃离,害怕背后中箭。幸好,那人似乎失去了兴趣。梁何死后,再无下一个牺牲者。
但谁都说不好以后会怎样。神秘人是否当他们是诱饵,吸引更多的人前来相助?譬如孙鱼,他就是个再好不过的靶子。一百零八名精英缺少正副二统领,实力很可能大打折扣。
孙鱼怒道:“没出息!”
他转动脑袋,巡视周边环境,又问道:“箭是从哪儿来的?”
十八个人分别指向四个方向,并且满脸茫然,似乎不敢肯定。孙鱼心知他们无用,勐地提气,沉声喝道:“无胆鼠辈,快给我滚出来!”
其实他和身边人一样,均觉得对方走了,之所以喝这么一声,是想强化他在他们心里的威信。可是,他提起的气尚未落回丹田,心头陡然一悸。
他愣愣盯视那片苍翠的松林,不知不觉中,手按到了胸口处。林中好像有个东西,狠狠看着他,瞪着他,用眼神一块一块剜他的肉,使他动弹不得,直挺挺接受审视。
那道视线消失时,他蓦地长出一口气,感觉全身上下,已经被对方观察详细,剖析清楚,再无秘密可言。
那个东西,正是射出白羽箭的人。他没动手,便知他们不是对手。但他想不出这一眼的意义,是威吓?是审视?是告诉他,他也要死?
他决定赶紧回去,把这桩惨剧报告给白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