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人回来了, 她便不能继续。
事实上,她根本不想继续。“不问苍生问鬼神”威名远扬, 却非铁骨铮铮。他们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更没打算誓死效忠谁。他们疼得满头冒汗, 依然坚持原来的答桉,证明那个答桉是正确的。
她微侧过头,看着诸葛先生,冷澹道:“天泉湖?天泉湖那边出事了?我不知道。”
四大名捕当中,无情和冷血均性格冷静,鲜少流露感情,乍一看不近人情, 令人生畏。虽说无情乃是个最多情的人, 而冷血的血里燃烧着一团火,但外人看见他们的外表,难免产生误会。
无情雪玉般的脸上,彷佛结了一层冰霜。冷血走进来时, 一眼望见躺倒手抚肚子的任鬼神, 立即用利刃似的眼神盯向她。
他们冷,苏夜更冷。她语气透出冷意,身边寒气森然,眸中尽是刺骨寒光。她已不再热血澎湃,所以心中没有冲动,唯剩怒火。别说诸葛先生,就算大侠萧秋水、巨侠方歌吟等人在场, 她一样不假辞色。
诸葛先生皱了皱眉,好像不太满意她的回答。他不接话,她却再度发声,“诸位想公事公办,那就公事公办。这两位仁兄,本为道上有名的杀手,相信已在刑部挂了名。诸葛小花,你若放了他们……”
诸葛先生不赞同地摇头,叹道:“阁下何必如此。”
苏夜冷冷道:“你又何必问我?我承不承认,你都认定是我。想要拿我的话,现在就动手吧。若不想,为啥非要多这句嘴?”
铁手不喜多话,这时发觉场面尴尬至极,皱眉道:“我们并非不帮忙,苏楼主正在隔壁休养。世叔愿意接纳你们,实在冒了很大的风险。”
邓、任两人一坐一躺,见诸葛神侯进来,松了口气,仍不敢起身反咬一口,生怕苏夜勃然大怒,把他们杀了。
此时,铁手说出两句公道话,苏夜蓦地沉默不语。她转头看了看他们,再转回去,盯着神侯府的师徒五人。
她面上微露苦笑,口气总算有软化趋势,“这话说得不错,老夫并非不明道理,也非不知感激。但……铁二爷,你得明白一件事,倘若我没来,苏公子根本不会在府上出现。他,他本想逃到六分半堂雷姑娘的地盘。去了那儿,焉有生还之理?”
“而且,如果是蔡京、童贯,甚至元十三限、龙八等人庇护我,他们绝不致感到为难,也绝无风险可言,”她先看铁手,再望无情,最后瞥向追命与冷血,“几位难道不觉得讽刺?”
“恶人事事如意,好人战战兢兢,世事一贯如此。江湖朝廷为一体两面,走到哪里,都无天理可言。我不信这个邪,我要改掉这条规矩。我要告诉别人,行善或者无福报,作恶一定受报应。”
这就是她的回答。她拒绝承担罪名,拒绝给出明确答桉,反倒说了这样很长一段话。她不必多作解释,诸葛先生已经明白。
她希望用行动吓阻别人,阻止他们如同过江之鲫,争先恐后靠近太师府,挖空心思分些好处。死于非命的消息传出去,有些人会想,值不值得用性命换取官职?是丢掉钱财合算,还是丢掉自己的命?
没了走狗,蔡京再怎么智通天地,志大才高,也不会拥有今日的权势气焰。如果每个助纣为虐的江湖人都死了,剩下的肯定惊恐万状,尽可能快地匡扶正义。
但现实恰好相反,助纣为虐的披金戴银,奋力相抗的处境堪忧。即使杀人如麻,等蔡京替他们取得赦免令,往事也就化为云烟了。
事实让她十分无奈,也常让她想遁世远走,抛开这些丑恶,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
诸葛先生当然不认可她的理念,因为他倾向于用法度裁定一切。若非如此,他不会入朝为官,成为六扇门领袖。历代律法规条,正为惩善罚恶所设,无需江湖中人替天行道。他要修正不公平的事情,将恶徒罪犯投入天牢,拯救无辜受屈的良民贤官。
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他自知单凭魅力和口才,说服不了她这等人物,就像他无法说动蔡京及其爪牙。她身上有种强烈的力量,使人心惊肉跳。他了解这种人,明白她不怕孤独,也从不软弱。即使孤军奋战,她同样坚持不懈,不以他人意志为转移。
他能说动戚少商,说不动她。如果他以不插手江湖争斗为借口,只会收获她的讥嘲。他直觉她不择手段,一旦下定决心,什么都可以用来交换利益。他们得避开彼此,认真去做,按照自己的理念做。也许到了最后,双方将殊途同归。
虽然,他预料不出“最后”的情况。
他跳过元十三限不谈,悠然自得地说:“我得带走他们。”
苏夜说:“行。”
“你有啥打算?”
“我有打算,也不能说给你听。各位别把精力放在我这里,去管你们都心知肚明的对手吧!作为回报,我尽量避免与你们的冲突,尽快带苏梦枕离开。”
无情冷冷道:“离开?去哪里?”
苏夜笑道:“去金风细雨楼。”
诸葛先生下意识抚了一把胡须,问道:“你想怎么做?”
苏夜哈哈笑了起来。她低沉暗哑的笑声,平静里渗出酸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使他们体会到她的心情。诸葛先生忽然想,苏梦枕躺在隔壁屋子里,静静听着这边的一言一语,会有什么想法?
这个念头飞进他脑子,尚未消失,便被苏夜的回答替代。她说:“这是江湖帮派之间的争斗,几位身有官职,不宜插手。老夫缄口不言,也是帮你们脱开知情不报的罪名。诸葛小花,我说得对吗?”
无情忽然清泠泠地问:“你代表哪个帮派?”
苏夜笑道:“我?我代表我自己,代表苏梦枕,代表金风细雨楼。至于白愁飞,他去代表太师府好了。他肯定愿意,而别人也不会和他抢。”
无情问:“这是苏楼主的意思?”
苏夜浅笑道:“这是我的意思,他愿意与否,我并不在意。你想知道他的意思,为啥不去问他?”
她冲他们一点头,意思是自己不想多说,让他们去找苏梦枕,然后一闪身,从诸葛先生和无情之间穿出,悄然落到门外。黑影再一闪,跃上屋顶,转眼间已不见人影。
很明显,四大名捕很不喜欢她,因为她手段残酷,且对诸葛神侯极不客气。但她无意获取他们的喜欢。她需要他们留在京城,保护苏梦枕的安全,之后她想干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天衣居士去了洛阳,与温晚会合,有可能几天后才来。神侯亦会把消息传出,先给温晚,再传给红袖神尼。
苏夜想着这些名字,脸上毫无表情。她不讨厌他们,却不指望他们。当她埋在千百斤土里,听着震天爆炸声,急速钻入土层时,正道大侠帮不了她的忙。
然而,人家凭什么要帮她,她凭什么要帮人?她不想连累任何人,亦不准备欠下人情,于是只能孤身上路。
她第一个目标是白愁飞,第二是龙八太爷,第三是詹别野。白愁飞无疑在天泉山,龙八住在“八爷庄”,詹别野则久居宫廷。前两人都容易找到,最后那个需要耐心策划。在白愁飞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另一个目标。蔡京派了一批人帮他的忙,为首者应该就是天下第七。
苏梦枕告诉她,他曾派一个名叫孙鱼的人,到白愁飞处卧底。如果她遇上孙鱼,应该手下留情饶过不杀。他和颜鹤发一样,是苏梦枕处于困境时,相当信任的部下。
说到孙鱼,难免想起他过去的小伙伴梁何。梁何据说统领了风雨楼一百零八条好汉,死心塌地跟着白愁飞,做他最私人的一支亲兵。
为何两个同进同退的人物,相差如此之大?
苏夜仰头看天,天上飘着团团棉花似的云,用很缓慢的速度变化形状。世事亦如白云苍狗,变幻无定。
凡人的命运,倒是很像蛛网,沿着不同的路径,能够产生各种奇妙变化。梁何若跟了她,当上堂主、舵主、香主之类,是利索地把她卖给权臣,还是永远找不到背叛机会,老老实实干下去?
梁何之后,还有雷媚。雷媚先叛雷损,再叛苏梦枕,两次均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她如今在白愁飞身边,似是看中他的品貌人才,所以择时而动。问题在于,白愁飞比不得雷、苏两位,即使一飞冲天,也很容易快速撞地,变成昙花一现的彗星。
雷媚看中他?不,雷媚也许根本没看中。她从白愁飞那里取得的好处,苏梦枕都可以给。她背后有只手,一直隐在暗处,操纵京城风云的手。这只手属于谁?蔡京?米苍穹?方应看?
她辨认不出这只手,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得留心提防她,最好找机会杀了她。
想完这批人,她思绪才转至元十三限。元十三限出现后,蔡京以上宾之礼相待,同时开工动土,为他建造气派的“元神府”。他也投桃报李,把徒弟送去当护卫,亲自点拨蔡府人马的武功,譬如已死的傅宗书,就曾在他手下学艺。
养他千日,用他一时。他气势汹汹出去,结果杀诸葛神侯失败,杀天衣居士失败,失去调-教好的徒儿,又受了伤,势必得回京城。他神功盖世,常人难比。蔡京仍会认为他有用,也会发现,他没想象中那么有用。
他们将怎么做呢?也许会指定她为目标,叫他来杀吧。元十三限杀死她之后,将不受惩罚,算是白杀,亦无人替她报仇。而她快杀了他时,一定会遇上某些阻力,和某些劝说。
假如元十三限像昔年的燕狂徒,目空一切,对所有人均不假辞色,凡事任性而为,她倒很可能尊敬他,厚着脸皮跑去问他需不需要同伴,与他一起横行霸道。
可惜,燕狂徒早已死了,世间剩下疯了的关七,投靠权宦的元限,永远高深莫测的诸葛小花。她看不见同伴,只看见敌人与路人。她的朋友不在这里,她孤孤单单一个人。
她心里涌起深浓的孤独感,又有一股深沉的自豪。她要去天泉山打探一下情况,在那里决定下一步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