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滴答, 滴在汴梁城每一处屋顶上,每一条街巷里。秋愁如薄雾, 不疾不徐地弥漫开来。渐渐的,这声音愈来愈急, 从滴滴答答,变成淅淅沥沥,最后成了噼里啪啦,不再是可以忽视的绵细雨丝。
路上行人仰头看天,发觉天色阴沉昏暗,知道短时间内不会放晴,均加快了脚步。有些人急急赶往要去的地方;有些人快步回家;有些人不愁生计, 拐进了附近的茶肆酒馆, 往座头一坐,准备等天晴了再说。
几条长街上,市集并未散去,小贩与摊主纷纷张开遮雨布盖, 坐在底下, 等候冒着大雨购物的呆子上门。
苏夜不是这几种人的任何一种,也没有经过任何一条长街。
雨势泼洒时,她正站在某个死胡同中,与胡同末端的青石墙面面相觑。石墙高过她两个头,巍巍不动如山,动的只能是她。她腿上用力,整个人肩不摇腿不抬, 竖着飘上墙头,活像一个没有重量的人形气球。
然而,眼见她飘起至最高点,即将下落,却陡然违反物理规律,平着向前飘出,飘离这错综复杂的地形。她身下,无数破旧小巷交织在一起,巷口阴暗,地面肮脏不堪。两边房屋都低矮狭窄,不堪居住,鲜少有整洁干净的人家。
在她离地飘行期间,她闻到不少难以形容的食物气味,不晓得这里的人都吃些什么,煮些什么。
她飘过了最后一道墙,真气终于回落,令她翩然落地。她皱眉环视四周景象,发觉刚才的墙是土墙,已塌了一半,墙外则是个无人管理的大泥坑。泥坑中堆满垃圾,全是毫无用处的废物,平时散发着恶臭,现在被雨水浸泡,臭气不那么明显,却多了一种憋闷感觉。
这里就是城中贫民区之一,俗称的三不管地带,恰好位于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两大势力的分界线上。它本身没什么价值,不值得豁命争夺,反倒成了约定俗成的缓冲之地。以它为界限,一侧是金风细雨楼地盘,一侧是六分半堂地盘。
六分半堂控制的地面,名字叫做苦水铺,原本同样无人管理,后来连续发生几场风波,成为堂中管辖重地。负责此地的人以前是雷滚,雷滚死后,又交由雷娇管理。
十二连环坞想弄清楚风雨楼苏公子的动向,并不是非常困难。就算在自家地盘上,也免不了敌人布下的眼线,何况双方还算不上敌人。
程灵素告知苏夜,苏梦枕带着几个心腹亲信,匆匆离开天泉山,直奔汴梁城,看方向正是这里。此后消息就断了,因为她们还没这么大的本事,无法对金风细雨楼了若指掌。
这只是证据之一,之二是由官府方面得到的情报。流言称,蔡太师对风雨楼极为不满,已决心扶植六分半堂,拔去这枚眼中钉。情报真假暂且不论,听上去倒是很有道理。
因此,程英直觉有问题,认为找陆无双麻烦的人仅是掩饰,意在引起十二连环坞警惕,不敢轻离老巢,也就断去了苏梦枕的外来援军。苏梦枕本人作何打算,尚不得而知。
她们的推测仅是捕风捉影,大多依托于直觉。但是,苏夜听到最后,不得不承认真相多半如此。
于是她简单吩咐了几句,把沉落雁扔给程灵素,沿直线路途,赶往苦水铺一带。在她看来,苏梦枕若在风雨楼的那一侧,必定是平安无事,若孤身前往六分半堂辖地,那就难说的很了。
她眉头紧皱,看了一下那个土坑,自坑旁绕了过去。前方是片长满了草的荒地,居然养着牛羊,个个骨瘦如柴,不知是否养来贩卖。荒地再往前,又出现半死的树木、枯干了的竹子,以及看起来积水颇深的芦苇池塘。
住在这地方的人,根本无心修筑街道,大多择地散居。许多破旧房屋,好像马上要倒塌了,无精打采地东一处,西一处,在附近点缀着。
城中达官贵人多不胜数,却没有贫民百姓那么多。前者不在意后者的死活,后者亦很少去官府寻求公义。据说在苦水铺的破板门一带,前街住着权贵富人,后街住着赤贫平民。富人不愿闻到民居的臭气,索性修起厚厚的木制围墙,将那几条街隔成两个世界。
当然,修墙只是门面功夫,还引发百姓不满。别人特意把那地方叫作破板门,就是为了奚落他们的。
苏夜掠过枯树,掠过枯竹,来到苇塘附近,前方破屋近在咫尺,能看到破屋中夹杂着废墟。废墟多有火烧痕迹,似乎是在失火之后,无人救火也无人收拾残局,就这么长年累月地矗立原地。
她本应向前直走,进入民宅深处,因为这里离六分半堂的分堂已不太远。但她忽然停了下来,头一转,直直看向苇塘东侧的泥岸。
早在接近苇塘之时,她就知道这个方向有人,而且是练武的人。常人修炼内功后,吐息与脚步都与平民百姓不同,即使内功刚刚入门,也应懂得呼吸吐纳,极易分辨。可她真没想到,竟是这么样的两个人。
大雨滂沱而下,却阻挡不了她的目光。她看到,那是两个男人,一个蹲在岸边,一个站在旁边。那个蹲在岸边的,形容普通,穿着也非常普通,彷佛只是个平常的汉子。他右边袖子缺了前半部分,缺口整齐。露出来的小臂上,赫然横着一道刀口。刀口细长,鲜血尚未完全凝结。
那个站着的,则比他的同伙怪异的多。他头戴面具,面具底色极其普通,只是常见的铸铁颜色。面具上,绘有一支栩栩如生的鲜花。准确地说,这支花并不只是“如生”,还比真花更像花,更具生命力,如同被人印进了面具。
除此之外,这人右手握着一支蘸满赤红墨汁的毛笔。尽管风吹雨打,笔锋尖端仍在不疾不徐,往下滴着红水,速度丝毫不受大雨干扰。
苏夜随意向旁扫了几眼,发觉不论贫富,人的想法真是十分相似。真正住在这里的贫民已经回到屋中,没有一人留在外面,打算用雨水洗澡。
换言之,这两个面对着她,周身气质诡异绝伦的汉子,应当不是苦水铺居民。
如果夕阳西下,彩霞漫天,附近风景倒也有可观之处。荒烟蔓草,本就是入诗入画的上佳题材。但身处雨中,被雨淋的像无家可归的野狗,任谁都没了欣赏风景的兴趣。
苏夜停下,绝非因为他们行迹可疑,而是因为他们正直勾勾盯着她,且散发出相当浓厚的杀气。她可以确定,自己与这两人素未谋面。他们以她为目标,流露敌意,若非是她杀过他们的亲朋好友,就是出于双方势力敌对的理由。
她全力展开身法,没有几个人能够追上。按照她昔日作风,早就不屑一顾,扬长而去,让他们在后面追成真正的野狗。但她转念一想,忽地笑了笑,瞬间转过身,亦用正面对着他们。
蹲着的人已站了起来,双拳轻握。站着的人轻提毛笔,手势彷若要提笔作画。他们姿势一换,杀气更浓,阴郁中挟着诡谲。面具后面,忽地传出一个声音,“你就是苏梦枕的师妹?”
雨声大,声音也似泡透了雨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听上去是陌生人说话。
她心知事情也许很严重,甚至不及联络风雨楼下属,又怎会在这里与他们聊天。面具汉子话音方落,只觉眼前一花,闪电般的青光破空而至。雨水被刀气激发,射出锐利寒气,那感觉像极了冰雪,几乎透骨生寒。
与此同时,苏夜冷笑道:“我就是,两位是谁?”
面具人道:“我叫赵画四。”
他的同伴反应亦快,长身而起,扬起一对拳头。拳头足有醋钵大,却轻快灵活,比羽毛还轻,比利箭还快,真正打到人身上时,马上就会变的雄沉狠烈,能从敌人前胸打穿至后背。他块头并不小,轻功却极佳,腾挪游移一刻不停,彷佛一只练了上等轻功的猫儿。
拳出如暴风骤雨,风雨中,他开口吐出一句话,“我是顾铁三。”
踏雪无痕赵画四,铁拳无敌顾铁三,这才是他们的全称。对敌之际,他们没时间报上绰号,只好把一股劲儿用在拳掌腿脚上,用武功来证明自己。
赵画四不闪不避,毛笔当空狂舞,飘逸潇洒之至,犹如凌空作草字书。他手上运笔化解刀招,左右两腿发出利刃破空似的尖锐声音,连环急踢如鞭。那简直不是两条人腿,而是两条腿一样的武器。
从背后听,腿风破空酷似暗器的啸声。万一敌人一时大意,用接暗器的手法去接他的腿,不死也要重伤。
他出笔出腿的同时,居然还好整以暇地道:“你自己撞进我们怀里,只好怪运气太差。”
腿和拳已将苏夜的退路封住,像是要把她活活打死在这场急攻中。可不知为什么,拳也好,腿也好,快的尽是影子,都要从身体上分离了,还是没能击中她,连一下都没有。
刀光倏然而没,苏夜轻飘飘地后退,全身上下毫不着力。顾、赵两人顿时相形见绌,身形有了笨重呆滞的感觉。
她皱了皱眉,发现这是两个陌生名字,只好又问:“两位为谁做事?是雷损吗?”
赵画四怪笑一声,冷冷道:“雷损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苏夜退,顾铁三进,一刻不停地向她逼近,意图将她逼向赵画四的双腿。他的拳专拣人身要害,扑向她额头、太阳穴、腰腹部,如同疯狂击打的铁椎。
苏夜又皱一下眉,平静地道:“原来两位任职于太师府,真是失敬了。顾兄臂上刀伤,是否来自金风细雨红-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