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停下脚步, 奇怪看向了那只枯手。
见他停下来, 萧昊也停了下来, 默默扭头询问似的看向他。
那捉住李岩的枯手是一名老妇, 她不通武功, 但手劲却很大,李岩下意识地挣了两下, 竟然都没能挣开。
李岩于是任她拉住问道:“老人家?”
那老妇双眼通红,盯着李岩一双眼睛, 死死拽住他问道:“阁下可是闯王麾下李公子?”
李岩本想同李自成撇清关系, 但那老妇眼中燃烧着什么东西,李岩一时未得辨明,恍神之中应道:“我已不再是闯王的军师了,但李岩正是在下。”
那老妇听罢放声大哭,死死拉住他的衣角,边打边哭道:“骗子!你这旷古绝世的大骗子!!”
李岩未及反应,被那老妇一气连打了好几十下, 顿时懵在了原地。
他连忙扶起那老妇,却阻不了那老妇嚎啕大哭,手足无措。
“你说什么让我们迎闯王,说‘管教大小都欢悦’!我们一家四口开门迎了闯王,闯王却让手下的匪贼强.奸我媳妇儿, 杀死我儿子和孙儿,李公子你来瞧一瞧,我们这是不是‘一家大小都欢悦’啊!”[注]
李岩心头大震, 随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白布下面盖着三具尸首,当场就呆在了原地。
那老妇还在号啕不止,李岩却已经没了反应,连萧昊将他拉入了宅院都不知,目光空空地盯着那几处刺目的白布,失了魂似的。
萧昊神态严肃,对浩气一众首领道:“李自成恐怕很快就要来剿我们,天杀营只有几百天策弟子,硬拼起来不是他十万精锐的对手。”
程青竹立刻请命道:“青竹帮尚有数百人,可供盟主驱使!”
焦宛儿也马上道:“金龙帮虽受了许多打击,但仍可一战!”
焦宛儿的金龙帮屡遭惨案,虽声势不如从前,却也是一众豪杰义士,加上焦宛儿冰雪聪明,办事能力极强,在浩气盟中无人不知焦宛儿温柔善良的摇光之名,她的号召力毫不输给袁承志。
萧昊知他们皆是江湖中颇有主见担当之人,先谢了一番:“诸位与我共患难,自是倍加感激,但行军打仗不是拼一口气的,兵力悬殊,我们如何保全城中百姓与他们相争才是关键。”
众人面色皆沉重,每个人都很清楚,闯军如今虽然军威大不如从前,但城中内斗比起攻城守城,要难打得多了,不是他们抱着以一当十的念头就能强守住的。
李岩此时却出奇的镇定,悄无声息地握住了红娘子的手。
红娘子察觉到他指尖冰凉,侧头看了他一眼,遂微微一笑,用力回握回去。
李岩上前一步道:“我有法子。”
众人立刻齐齐看他。
李岩道:“今夜萧兄弟杀了牛金星,罗将军、张将军、谷将军他们也皆被乱箭所伤,闯王手下暂无可用之将,他自己自诩天命之子,不会亲自抛头露面来出战,今晚若有闯军来,必是刘宗敏麾下。”
萧昊见他谈吐沉稳,从容淡定,大有运筹帷幄之风,甚是欣慰,更觉自己没有看错人。
李岩继续道:“刘宗敏是个乞丐出身,平生最爱美女和金银,手下的兵也是一般德行,他们白手起家之时一穷二白,如今劫掠了这许多家当,再不会松口吐出。他们打过来,也是为了领头功,抢财物,劫民女,但这是放在眼前的肉,他们背后还有已经盛在碗里的肉。对这群人来说,如果先动了他们碗里的肉,他们自然就会两头纠结,自乱阵脚。”
他叹了口气,凉凉道:“这些人,心中记挂着抢来的财宝和女子,又怎么肯同我们拼命,不可能打得赢。”
萧昊总觉哪里似乎有些问题,但一时又实在揪不出古怪,李岩的分析十分到位,可谓看透了这群土匪的本性。
他于是问道:“李兄究竟有何良策?”
李岩道:“调天策主力北上。”他顿了顿,缓缓道:“我们固守东南一隅,届时闯军来了,便一边往各大道路扔金银财物,扰乱他们阵营,支撑十数日不是问题。但京中大乱,山海关恐怕没那么容易安宁,闯王抢了吴三桂的小妾,吴三桂虽已投降,内心怕已经恨透了闯王,若此时趁虚而入,将坏大事。望将军领军绕过京师,先攻山海关,再折回京城,与我们夹攻闯王。”
萧昊立刻道:“山海关暂时可不必担心,之轩早已携三万精兵前去顶住那群杂碎了。”
李岩闻言一愣,遂展颜笑道:“将军心细如发。”
他于是松了口气似的,对萧昊道:“那么便请将军立刻离开此地,召天策铁骑入京。我知将军用兵如神,这一路北上将会遇到不少闯王的势力,只有你能带他们避开那些拦截的军队。将军越快赶回来,平定京师就越有把握。”
“另外,立刻通知袁兄弟,命他带金蛇营火速回来,他人在华山,又有不少高手亲朋,脚程应当比天策快,来此处亦能为我们增加不少战力。”
萧昊细细思索了良久,问李岩道:“李兄有多少把握守住这里?”
李岩从容笑道:“将军信不过我?”
萧昊摇了摇头,“你且摸着心同我说说,能支撑几日。”
李岩想了想道:“七日。”
“好。”萧昊立刻密聊了袁承志,这远隔千里的境况,密聊可比飞鸽传书来的快多了,李岩必是算上了他们来回时间,才给出的答案,但在萧昊这里,他不愿耽误一分一秒。
李岩见他半天沉默不语,随即又突然露出笑容,疑惑不解。
萧昊道:“我方才已通知了袁兄弟,他们已开始赶往此地。”
李岩顿时一惊,还未来得及问,又听萧昊道:“三日,等我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从洛阳到京师一千六百里,就算是日夜快马加鞭,不停地换快马,也要至少七日才能跑个来回,萧昊这是怎么说出的数字?!
红娘子忽然想起拔开封城时,他们蒙眼不过一炷香时间,就从闯王大营到了开封城内,而他们自己却连脚步都没怎么行动,遂拉住了想要问究竟的李岩,对萧昊满怀信任道:“将军放手去吧,我们等你。”
萧昊冲她点了点头,正色对李岩道:“我不管李兄想做什么,但我要你记住,你生是我浩气盟的人,死是我浩气盟的鬼,什么李自成,什么大顺王朝,我留这些兄弟给你,不是让你带他们去送死。东都的城门下面还埋着酒,说好的三年,少一天,少一个时辰都不行。你要真觉得对不起那些百姓,等砍了这些贼寇,再随我去跪在他们坟前,好好给他们祭奠,不要继续替那个膨胀过头的贼子背着骂名一路到死。”
李岩脸色泛白,到底缓慢点头应下了。
萧昊当着他们的面读起了神行千里,边读边道:“三日后,且在城头等我,细数天策将士名录。”
萧昊从京城至洛阳只要一瞬,从洛阳赶回京城却要耗费不少时间,他连同三营将士们解释的空档都没有,一落地就立刻调集军队直赴京师。
普通的凡马日夜狂奔三十里就必须要休息了,而萧昊他们根本耽误不得,所以萧昊供出了之前帮会领地圈养的特殊马匹,这些良驹不但跑的比普通的马快,而且不会累。
饱食度没有了,几捆皇竹草下去,该怎么跑还怎么跑。
萧昊第一次感受到,对于天策来说,马草到底有多重要。
闯王的反应到底没有快到这种程度,他们第一个晚上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一日一夜就从洛阳狂奔了五百余里。
但这还远远不够。
第二日起,北上的道路就阻塞起来,李自成大概是知道了他离京的消息,开始有针对性的在沿路设下势力守备,阻止他赶路的脚步。但他们所设防备以接近京师的地方居多,对萧昊的赶路能力的低估,导致他们靠近洛阳这边反倒没那么多兵马。
萧昊开着战场插件,看到前方有拦路的红名,人数不多就直接率众公然踏平碾过去,人数麻烦些的就果断从一侧绕开,天策将士们早习惯了无条件听从他的指挥,对他所指出的道路从未提出过任何疑惑。
如此日夜奔驰,第三日的傍晚,萧昊终于到了京城,甚至比直接从华山出发的袁承志脚程还要快些。
残阳如血,京城的东南角插着天策的“天”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萧昊长出一口气,率众直入城门。
李岩果然言出必行,萧昊赶至城中,程青竹、焦宛儿、孟伯飞等人精神尚还饱满,虽然各有负伤,但看起来并无大碍。
萧昊心头微松,巡视一圈,却没看到红娘子,心中立时就是一个咯噔。
焦宛儿见他归来,起身相迎惊喜道:“萧将军!”
他快步下马上前,询问焦宛儿:“李兄和红将军呢?”
焦宛儿见他一开口就问了一个最难回答的问题,顿时鼻头一酸,红着眼眶道:“闯军来势汹汹,红姐姐带着天杀营拼死才给我们杀出了一条路,受了重伤,将军先随我去看看她吧!”
萧昊的心一路沉下去,立即跟在她后面拐入红娘子养伤的民居。
红娘子的流星索就挂在入口的木架上,从中间断成了两截,上面凝着未来得及擦拭的干涸的血迹,刺目的很。
萧昊行至她塌前,还未开口,红娘子已经捉住了他的手,把一团揉的快看不出形状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掌心。
她挣扎着抬高了身子,对萧昊道:“救他!”
萧昊一点一点展开了那团东西,心随着这张纸的全貌显露,沉水一般坠入最深的冰窖。
上面开头以血润着四个大字
“吾妻亲启”。
是李岩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