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仿佛裂开无数缺口的孤帆, 晦暗雾气水流般从四面八方溢入,滚滚涌动着肆意弥散。
空气变得凝重沉滞。
一切都被无限放缓,变得冗慢,几近全然停止。
黑发男人沉默地望着她, 脸容在黑雾中模糊不清。
闻言,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语气里又有几分早知如此的慨然, “你果然还是这样。”
苏旭托腮望着他, “我觉得你也没怎么变呢, 别人对你无意就像是欠了你。”
那人又默然片刻,“我何曾这么说过。”
“哦?那我果然还是什么样?冷酷无情不体恤你的一番心意?任你孤苦伶仃相思百转满腹愁肠?”
苏旭饶有兴趣地道,“你这话里话外难道不是这意思?”
那人:“……”
他沉吟一声,“我其实只是想说, 你果然还是这般言辞犀利。”
“我的话难道不对?”
苏旭好笑地道:“你这些年吞噬了多少血肉魂魄?又得到了多少人的往昔记忆?能不能有点子长进?”
他长叹一声, “在你面前,总觉得和过去没什么不同。”
苏旭微微一愣, 有一瞬间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你先前去万仙宗想见我, 那之后又如何呢?”
这说法已是极为委婉了。
毕竟当时那场景, 听上去完全就是他要将人抓走、并百般虐待折磨一般。
“…………”
对方再次沉默下来。
苏旭也不出言催促, 只坐在原地耐心地等着。
殿中弥漫着蒙蒙雾气,迷雾掩盖了玉树红石,四处一片灰暗。
妖族们的身影也变得扭曲,他们的动作都缓慢了百倍千倍,几乎就像是被定格在原地。
这场面倒是似曾相识,在多年前的云和客栈里,那闇魔教教徒, 也曾经以这种仿佛操控时间一般的法术,得以与她和韩曜单独叙话。
不过时至今日,苏旭曾经无数次和妖王们谈天说地。
这些年纪加起来有几万岁的存在,个个都对仙家道法或是魔修手段了如指掌,她也明白那日是怎么回事。
——这并不是真的在延缓或停滞时间,而是施术者将对象拉入了精神世界之中。
他们的交流其实都是意识层面,故此速度极快,只是被影响的人若境界不够则难以察觉。
苏旭的修为已经称得上极为高深,力量强到她自己都摸不清上限,在悟道一途的精神境界却远远不及。
只是这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问题,毕竟倘若她的境界若能大圆满,恐怕已经原地飞升了。
事实上,剩下的也只有时间罢了。
然而——
若是笃信所谓的天命,一切超乎寻常的力量都是天道赐予,为的是让她有能力和古魔同归于尽罢了。
“那时其实我没想这么多。”
那人的回答倏然打破了寂静,将她的思绪唤了回来。
“只是觉得将你带走最好,你若继续留在万仙宗,说不定又要被派去做些你不喜欢的事。”
这话本可以说得深情,他的语气却十分平静,“虽说我总觉得你没什么做不到的,无论在何处都未必有危险,然你好像总是被一些无趣的世事规则束缚,过得不怎么快乐。”
苏旭诧异地望着他。
“你说得倒是也对,在万仙宗时我确实有些压抑——”
不过那也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但你又想将我带到哪里去呢?”
“我没想过。”
他声音低沉地道:“我用了许久才吞噬掉群星的力量,这期间恰好是你回到大荒,待事情结束,我一想到能见你,脑中便一片空白了。”
“你这些年并未吞噬过新进入里界的魔族,怪不得你不知道我在哪——”
苏旭不由有些震惊,“你不该——你好歹——不是,韩二狗,你在外域虚空少说活了几万年,那可是此世仙人才能抵达之处,算起来你也是真真正正的神祇,纵然我知道你以前恐怕是没有记忆的,但你的精神境界应该很高吧,如何还能轻易被外物影响?”
韩曜似乎也有那么一点惊讶,“你是从何时知道的?”
苏旭默不作声地瞅着他。
迷雾渐渐向两边弥散,清晰展露出他如今的模样。
那个男人身材修长挺拔,一席玄色长袍随意系起,半露着一片强健胸膛,弥漫四溢的黑雾缠绕着他,又丝丝缕缕地从曳地的衣摆之下逸散而出。
一道道黑暗浑浊的雾流饥渴地在空中张牙舞爪,仿佛邪神向猎物伸出狰狞触须。
他微微皱着眉,成熟的脸容棱角分明、英俊得毫无瑕疵,又因为神情显出几分神秘忧郁气息。
“白沙城外——”
他抬头看过来,漆黑幽邃的眼眸深如无底沉渊,仿佛埋藏了许多秘密和不为人知的过往。
“你将我推下去的时候就已然得知此事?”
“你破绽太多了。”
苏旭懒洋洋地道,“所以我早就怀疑并差不多证实你是魔族——我虽不怕你报复,但我也不喜欢让人胡乱误会我,不错,我推你之前,就知道你不会死,但也仅此而已。”
她停了一下,看着对方波澜不惊的俊美面容,“我只是希望你滚远点。”
“是么?你不想让我误会你?”
韩曜微微挑眉,“却又为何对那些狐狸只字不提?”
哦,他知道魑灵王去找麻烦的事了。
“因为我不想让你自作多情,觉得我只是不愿连累你,有什么苦衷或者迫不得已——”
苏旭说着禁不住有些恶寒,“不想连累是真的,因我一不想欠你,二不想和你同生共死,三是真的烦你。”
“你一直以来待我如何,我若是还能再自作多情,那真是疯了。”
他摇头叹道,旋又想起对方先前说过的话,“——境界啊,当真算起来,我修行比你晚了几十年,大概还不如你吧。”
苏旭本想说一句你这个不知道活了几万年几十万年的东西,怎么可能和我一样,然而古魔那种“活”也是十分独特。
“但你在里界这些年,吞噬过的魂魄千千万万,还要经历他们的悲痛苦难,那滋味恐怕不好受,最终还能想起自己姓谁名谁就不错了——这样折腾一遭,你也该练出来了。”
韩曜再次愣了,眼神里多了几分锐利,“你竟连这也——你认识哪个雾魔?”
“哦,不止一个。”
苏旭很淡定地道:“也不止是‘认识’。”
韩曜:“……”
这些年的经历未必让他全知全能,但他至少也能听出这话里暗含的意思。
苏旭淡定地端起酒盏,一边喝一边瞅着对方的反应。
——鉴于这位的身份,他应该不会发出“你为何能与雾魔交好”这样的质疑。
他必定很清楚,部分强大的雾魔有穿界能力并十分清晰的思维和认知,并吞噬过许多魂魄而阅历丰富知识广博,褪去魔族这一重令常人惊骇的身份,也是很有魅力的。
不多时,陷入沉默的来客忽然笑了一声。
在此间主人的注视下,他抬手很无礼地指向坐席,黑雾缭绕的指尖在空中点了三下,好整以暇地道:“那就是这三个不知死活装模作样的家伙了?”
大殿里数十位动作凝滞、仿佛被定身的妖族、都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当他话音落下,空中骤然爆发出三道黑雾凝成的利箭,猛然射向坐席!
与此同时,人群中猛地窜起三道身影。
沈翠儿自诩修为不够,率先溃散成无数黑雾,向着四面八方急速流窜,一瞬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颜风荷冷笑一声,数百道黝黑的雾流涌出袖口,宛如无数游窜的毒蛇般,嘶鸣着撞向空中袭来的雾之箭矢。
媱姬最是冷静,身形一晃,直接坐到了苏旭身边。
然后,那三团黑雾凭空自燃,很快烧成了一堆纷纷扬扬的灰烬。
韩曜:“……”
最后一个人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全部仇恨,他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谁了。
当年白沙城里的那个东西。
妖龙满不在乎地抬起头,露出那格外丰神昳丽的脸庞,浓黑乌发间伸出花树般的雪白龙角,更显出几分不似妖魔的仙气。
媱姬伸手揽住了旁边的红裙少女,动作熟稔无比,犄角蹭到后者发髻上斜插的珠钗,发出极为轻微的碰撞声。
苏旭也任由他亲昵地靠过来。
她抬手握住对方搭在肩上的手,袖口滑落时露出一截雪腻的腕子。
两人都戴着雕镂精致的玲珑金环,交叠的十指缠绵缱绻,仿佛诉说着绵绵情意。
韩曜:“…………”
那个人体内有某种他分外熟悉的力量,却又混合了妖族特有的气息。
当然,他更在意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或是说明明他们看上去并不是深爱彼此的眷侣,却依然能做出如此亲密无间的姿态,而且并非是生涩的伪装。
这两人恐怕确实是日日夜夜朝夕相对的,或是多数时候如此。
想到这里,他几乎产生了一种窒息感。
——尽管那只是一种因为情绪难过而生的错觉,毕竟他根本不用喘气。
而且,有些意外的是,苏旭也没有向他大发脾气,怒吼一句你怎么敢动我的人。
韩曜旋又想起,她早已是大荒的统治者,尽管她不会整日这么做,但所有的妖族都要听从她调遣号令,妖王们对她俯首称臣。
过去的她就不是心思浅薄之辈,如今更是喜怒全然不行于色——除非她想要流露情绪。
黑发红裙的少女慵懒恣意地坐着,神情里透着漫不经心,似乎对他的冒然出手也不意外。
苏旭低头把玩着妖龙修长秀美的手指,“在我眼皮底下,你若是能伤到这地方的任何一人,算我输。”
另外两个雾魔也凑近过来,颜风荷熟练地化作黑雾,缠在她的手臂上,沈翠儿则是维持着数十道雾气的模样,在周边来回飘散游弋。
总之没有谁对他们的本源缔造者怀有敬意。
韩曜却没有急着去验证对方的话。
他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不再是那个台阶上俯视自己的女孩,那个因为感受到独特气息、因本能恐惧而目露惊骇厌恶的半妖。
她几乎抹杀了劫火,昔日释放力量的瞬间,整个里界仿佛都在因此颤抖鸣泣。
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自己又能拿她怎样?
“我没想杀他们。”
他无所谓地道:“别人暂且不提,他们本是我的同类——我想要毁掉他们比你想得容易很多。”
哦,这倒也是。
毕竟他们是雾魔,而雾魔是噬魅搞出来的存在。
不过,显然他不打算这么做,否则他们俩就要在这里大打出手。
“你还有话说么,若是没有的话,我来问你几句?”
苏旭眨了眨眼睛,脸上倒是露出几分兴味,“你还记得你出生前发生的事吗?”
这一问,韩曜就明白她对自己了解颇多。
难得对方不再出言讽刺还和颜悦色,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颇为干脆地答道:“不记得,那十几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人族,只是同别人有些不一样罢了。”
苏旭顿时了然,“我猜也差不多,所以——我本想问你对韩芸娘做了什么,但这话大概要反过来,韩芸娘对了你做了什么?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韩曜看她颇为来精神的样子,也明白她不真是对自己感兴趣,而是那种要弄明白各种谜团的好奇心作祟罢了。
“这我还真知道。”
在三个雾魔冰冷犀利的注视下,他若无其事地走近过来,与妖皇陛下所坐之处相隔不过一丈,“我吃了几个闇魔教的教徒——他们已经变成魔族,拼凑一下他们的记忆,我就差不多猜到当年发生之事。”
苏旭兴趣盎然地听着。
韩芸娘加入之时,闇魔教已然低迷没落了千百年,无数有阴诡之身的教徒在各种仪式中相继献身惨死。
在最初那些年里,魔门先辈能将外域虚空的古魔唤来此世,也能渐渐摸索出与他们“交流”的某种途径。
古魔兴许没有人一般的智慧,但他们也可以做出某些反应,譬如在感应到强者的灵压时降临信徒之身——且不假思索,完全出于本能。
然而除此之外,不同的古魔还有些不同的本能,譬如劫火将一切靠近之物燃尽,譬如血骨会将能触碰的一切生灵变成一堆和它一样的骨头架子,譬如群星穿行那些绝望无助之人的梦境中。
“她在进入里界之前,就已然怀有身孕了。”
韩曜淡淡地说道。
最无能的雾魔都可以轻易吞噬常人的魂魄,然后占据其躯体——而且他们或许不是故意要这么做,这是他们的本能。
换句话说,噬魅也是如此。
只是,噬魅一直陷入在深眠之中,牠身上压着重重封锁,是无数大能者一代一代耗尽心血所为,没有那么容易挣脱——而且,牠本身也没有强烈地想要苏醒的欲望。
牠只会在清醒时按照本能行事罢了。
宛如幼崽初生就会喝奶一样。
“你身上有封印压制,力量微弱,只能占据三魂七魄未全的胎儿之体。”
苏旭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闇魔教的人恐怕也猜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她进入——是她将你唤醒了吗?”
“不,早在那之前,那些闇魔教徒不知怎么,感应到我醒了,而在韩芸娘之前,他们又派遣了许多人,虽然那些人要么无功而返要么死了,但他们却一直不曾气馁。”
韩曜停了一下,“说起来当真奇怪,因为我确实不记得任何事。”
“因为古魔们都没有‘记忆’,人和妖族才有。”
苏旭喃喃自语道,“你是——他们是哪一年感应到你苏醒的?”
韩曜报了个年号。
苏旭长叹一声,“果然,我母亲就是那一年有了身孕——天道已然预料到一切,知道那个最麻烦的古魔即将重新出世,还会身具人族的智慧变得更难对付,故此我因你而生,哈,真是讽刺。”
相比之下,某个古魔所知之事就很少了。
韩曜甚至毫不掩饰地露出一点困惑,他自然不会以为那是什么情话,“当真是这样?”
苏旭没好气地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也值得说谎么?”
“而你似乎还为此苦恼。”
他沉吟一声,“你想摆脱天道规则、命数所缚?”
“当然了。”
苏旭淡定点头,“只是,如果你想劝我当场自杀,或者原地飞升,那就不必说了,我都考虑过,前者不愿意,后者做不到。”
“不是。”
对方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跟我来吧,我能帮你。”
苏旭愣了一下。
这话听上去像是个陷阱。
不过,她也意识到整个悲惨故事里最关键的一件事。
天道无法阻止古魔出世,才让自己诞生并赋予自己克制他们的力量,也就是说——
“你没有命数?”苏旭抬起头,“也不受天道所限?”